下午,孫嘯伯踐行承諾,去文明旅社,一路上心中思忖計較,決定以探望吳家驤為名,先探探他的口風。吳是十七路軍總部派遣的,又是陝籍,正是易於爭取到的對象。至於那個劉少校,似乎要暫緩一緩。從履歷上講,他更傾向於南京中央政府無疑。
文明旅社裡,吳家驤不在,劉少校恰好下樓,正巧跟孫嘯伯碰上。孫嘯伯裝出閒散的樣兒,抬起手杖,說:「劉處長出門去了,吳賢侄在不在?再不能讓我這個老頭討不到一杯水喝吧?」
劉少校哈哈大笑,說:「吳兄不在,但我只是下樓來看看而已。招待孫老先生,也是晚輩的職責所在,豈能讓您掃興而去呢。」
當即,他意態恭敬地攙住這位年邁的賓客上樓去。
其實,劉少校此刻下樓,是準備赴那位新晉同行王本齋王主任之約的。心中正在猶豫時,陡然見到了孫嘯伯,留了個心眼,倒想看看這位老先生的來意,會不會跟王本齋的邀請有某種關聯。孫嘯伯哪裡知道他的心思,欲走不能,只好隨緣了。
進了辦公室,劉少校沏茶敬煙客套之餘,先行投石問路一句:「孫老先生,據我從省城得到的消息,這次陳倉城驚雷一變,全在您的股掌之間,詳情雖不清楚,但隱約可領略到前輩的風采,不動聲色間扭轉乾坤,拜服,拜服了!」
孫嘯伯天高雲淡地笑,說:「傳言,只是傳言罷了。現在,王縣長做了王主任、王專員,比過去絲毫不差,縣長的位置又空出來給了新人,皆大歡喜嘛。」
劉少校望著他,說:「可是偏偏王縣長,不,王主任他不喜歡。人家放著日進斗金的稅務專員不幹,偏偏要在這窮鄉僻壤做個清水衙門的主任,有意思,耐人尋味吧。」
孫嘯伯沒想到他會如此主動地跟自己探討王本齋的事情,笑笑說:「也難講,這條路不是個青雲直上的捷徑嗎?劉處長是天子門生,難道不明白這中間的關節?」
劉少校點頭說:「老先生教導的是。陳立夫不但是黨部秘書長,還是中央組織部長,站在CC的旗幟下,自然機會多多。我們雖是黃埔出身,但干的這份活計,實在是機會渺茫了。」
孫嘯伯心中暗笑,吁口氣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家各自盡力罷了。」
兩人表面上攀談甚歡,內裡各懷心思。劉少校已經將出門赴邀一事丟在了腦後。這時候,電話鈴聲響起,是等不耐煩的王本齋打來的。他摀住話筒,沖孫嘯伯使個眼色,說:「哎呀,暫時來不了啦。這裡來了客人,今天怕是不能去了,真是抱歉。」
孫嘯伯立即明白過來,等他擱了話筒,微笑道:「早知道劉處長另有約會,我就不打攪了。算是不速之客了。」
劉少校擺擺手,說:「在劉某心裡,朋友還是有輕重之分的。老先生來了,一切皆可放下。」
孫嘯伯雖然與他並非坦誠投緣,但從他這對待王本齋和自己態度上,難得地自滿了一次,起身來告辭。劉少校順其自然,也不挽留。臨別之際,他表示等吳家驤回來,一定轉告孫老先生來看望過。
孫嘯伯再度提起手杖來擺了擺,說:「順路討口水喝,沒什麼,改日說不定又來打攪了。」
送走了這位老先生,劉少校站在街口看看西逝的斜陽,心裡不由得有些空虛。他剛才試探口風又論形勢,無非是想要瞭解這個王縣長欲走還留的謎團。孫嘯伯給的答案,雖然成立,但還不足以解他的心頭之惑。他想要知道的是,孫嘯伯和王本齋勢同水火的根由。這兩個人之間的仇怨,他早先並未覺察,只是藉著這個免職風波,才完全地浮上水面來了。怪不得王本齋會再三地暗示,孫府裡那個女客的可疑,原來伏筆在這裡。
他從口袋裡摸出煙來,也不點燃,橫放在鼻腔下面,慢慢地嗅了一氣,在這芬芳醇和的煙草味道裡,默想著隱蔽在冰山下那不為人知的真相。
(八)
孫嘯伯離開文明旅社,步履從容,手中的木杖與其說是走路的輔助工具,不如說是一件釋放心情的道具。他此刻暫且將有關王本齋的事宜通通放下,要去辦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大事。黃昏轉瞬即過,黑夜籠罩大地,街頭行人漸漸稀少,隔著老遠才有一盞的路燈光線黯淡無力,越往前越顯得陰森。
孫嘯伯信步來到好幾天不曾造訪的渭河碼頭,抬眼一望,一顆心霎時黯沉下去。往日裡屋脊黑壓壓一片的尼庵,磚瓦碎礫遍地都是,殘存的梁架上燒灼的焦痕,明確無誤地顯示,一場規模空前的火災降臨過此地。他快步來到廢墟邊,東張西望看不到一個人影,只得折返回頭,向附近的居民打聽。居民們說那天夜裡,好大的一場火,把這幾百年的尼庵燒得乾乾淨淨。那些尼姑們可憐,無處可去,只得寄居在周圍的村舍和破廟裡,等著官府來募捐善款,修復庵堂。
孫嘯伯沒有想到,自己離開陳倉不過十天,這裡竟已毀於大火。藏身在尼庵後院的白夫人母子,生死未卜,下落不明。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是偶然的火災還是有人刻意縱火,謀害他們母子?這個問題懸在他的心間,實在難以放下。
回到家裡,孫嘯伯心事重重地徑直回書齋去,途經兒子門前時,孫連文在院內叫了一聲爹,他停下來問有事嗎?孫連文搖搖頭,說吳少爺下午來過,見父親不在,就邀他們兄妹一起出去玩,他自己患了風寒未癒需要休息,靈秀這兩天悶得慌,所以跟他一起走了。這會兒,還沒回來呢。
孫嘯伯恍然,原來自己下午去文明旅社,他卻到自己家裡來了。這一去一來,失之交臂。至於女兒靈秀,跟這個青年軍官之間那件尚未捅破窗戶紙的事情,他的心情一直處於矛盾當中。說實話,他並不願意女兒嫁給軍人,亂世裡風險很大,但是,他又不想女兒日後遠嫁他鄉。
吳家驤除了身為軍人這一條缺點之外,其餘都合他的心意。首先人品不錯;其二是本地世族;其三自幼就相熟;都是做女婿的上佳條件。現在,靈秀鍾意於他,這世上十全十美之事又夢寐難求,將就一下也成。更何況,他身上的缺點,有時候也會成為優勢。尤其在眼下這段非常時期,他是一個非常有力的強援,正要曲意結納呢。
孫連文瞧父親沉吟不語,笑了笑說:「爹,聽說王縣長改任黨部主任了,他再煩你,可以不理睬了,是吧?」
孫嘯伯點頭,正要離開,忽然心裡浮起一個念頭來,問:「你們那天遷墳時,渭河碼頭邊的尼庵起火了沒有?」
孫連文一愣,說:「沒有啊。那夜我沾了點寒涼,之後一直沒有出去,對外面的事都不太清楚。」
孫嘯伯把這場火災的時間上限定了下來,心裡更加詫異,自己是在俞小姐遷墳離開的次日回到陳倉的,這場火,難道是在眼皮底下燒起來的?自己身在城中,居然一無所知?
他的心中疑問更深,費解難斷時,靈秀清脆的笑聲隱約傳來。父子倆互看一眼,會意地笑了,一起迎了過去。果然,吳家驤陪在靈秀的身邊,有說有笑地向這邊走來,驀然發現她的父兄迎面而來,下意識地挺直腰板收攏皮靴後跟,咳嗽一聲提醒女伴,向他們遠遠地行了個軍禮。
孫嘯伯含笑問:「這會兒才回來,去哪裡玩啦?」
靈秀笑道:「我跟吳大哥去騎馬的。他那匹赤兔真是好馬,聽話又穩健,我沒騎幾回就能獨自跑了。」
聽說他們去遛馬的,孫嘯伯關矚說:「出城不要太遠。聽說土匪活動猖獗,要小心些。」
吳家驤說:「伯父放心,我只在城牆邊跑跑,土匪不敢來這麼近。」
孫嘯伯歎口氣,說:「我下午去文明旅社了,你出了城,你的同僚陪我聊了會兒天。看樣子,都對那位王縣長的反常舉措感到不可思議。你怎麼看?」
吳家驤說:「伯父親赴西安,收穫不小。至少,這位王縣長鳳凰變烏雞成了王主任,再也不能聒噪煩人了。」
孫嘯伯搖頭,說:「此人是狡詐小人,要提防著點。不過,新來的傅縣長,倒是個值得一交的朋友。他年紀比你們大不了幾歲,本省人,辦事幹練又講交情。改天,我介紹你們聚聚,連文也去。多多結交這些人,對你是大有裨益的。」
孫連文見父親莫名其妙扯到自己,笑道:「父親一向不問我交友的事情,今天特意推薦,看來這位傅縣長是個人物。也罷,就跟吳兄弟一起去見識見識。」
吳家驤聽說要跟新來的縣長會面,自然是一百個願意,當即表示感謝。
靈秀聽他們談這些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沒有興趣,便半帶撩撥地將話題轉到了自己和哥哥喜歡的事情上來,問:「哥,俞小姐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想她了。還指望她陪我去考大學呢。」
孫連文遺憾地說:「哎呀,那可得有陣子了。俞小姐事情多,未必會很快回陳倉來的。」
說到俞小姐,吳家驤陡然想起件事情來,拍拍腦袋說:「唉!忘記一件大事了!也不知道跟俞小姐有沒有關。聽說昨天城外有幾個鄉下車伕進城來報案,案情雖然沒有轉到我們這裡,但內容大概地知道一些。他們的騾車載了位年輕女子和一具棺木,半道上被土匪攔截了。車子、棺材連同僱主都被劫走了。他們心急如焚,只得到縣府來報案。那位被劫的女子,別是俞小姐吧?」
孫連文聽了這話,只感覺頭頂上響起一聲炸雷,頓時愣住了,好一刻才喃喃地說:「不可能吧,土匪想劫的應該是錢財,要棺材幹什麼?」
孫嘯伯說:「這件事,還只是縣府那邊傳到吳賢侄耳朵裡的,真假虛實難分清。不要急,等明天我們去跟傅縣長會面時,當面再問不遲。」
吳家驤看孫連文的臉色有異,心知他牽掛愛侶,也說傳言未必是實,瞭解了詳情,再作判斷。靈秀在旁邊也有些擔心,但又怕哥哥著急,便也寬慰幾句,三個人一致認為需要等明天再作理會,現在不要為傳言而傷神。
吳家驤告辭後,孫家父子各懷憂慮回房休息。這一夜睡眠如何,可想而知了。
次日清晨,孫嘯伯起了個大早,趁著陽光初起、天地清朗時,二次扶杖出門前往渭河岸邊,探訪廢墟。昨晚天黑,看不真切的一切都將在光天化日之下顯露真形了。說來也巧,當他到達目的地時,眼見一個老年尼姑正在斷垣殘壁前念佛祈禱,從背影看,正是尼庵的住持月清師太。
孫嘯伯跟她是老相識,當年安置黨玉昆遺孀弱子時,也是請她幫的忙。昨天驚悉變故後,第一個想見的人就是她。這時候看到她安然無恙地現身,心裡的希望又強烈了一些,站在她的身後,說:「師太,我出門不過十天,就發生了這樣的慘禍,真是不幸。好在你還活著,日後恢復庵堂有望了。」
月清師太聽到他的聲音,身子一抖,但沒有馬上回應,依舊執著地念佛。好一陣子後,緩緩轉過身來,合掌說:「孫老施主,貧尼被你害苦了,還連累了這數百年的庵堂毀於一旦。真是後悔莫及啊!當初,不該答應你收容了那來歷不明的母子倆。」
孫嘯伯正想打聽白夫人母子的情況,聽她這麼一說,頓時如墜冰窖,渾身發冷,問:「師太這話是什麼意思?請詳細告訴我。」
月清師太歎口氣,說:「這場大火起得蹊蹺,是從後院燒起來的,而且火勢兇猛,等到發現時已經晚了,害得全庵上下尼眾幾十人無處棲身。事後,我調查了火起的原因,結果在後院發現了他們母子燒焦的屍骸,並發現了起火的證據。這一場大火,是刻意縱放的,還用了煤油等引火器物,所以才在這短短時間裡將這方圓五六畝的房屋建築焚燒成白地。我斷定,這是有人殺了那母子倆,焚屍滅跡,連累了庵堂。」
孫嘯伯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他本來心中還存留的一絲希望,被月清師太這番敘述無情地予以破壞了!白夫人母子已死,黨玉昆生前最重要的托付,被自己辜負了。他們在尼庵中藏身多年,仍然免不了死於非命,是天數如此,還是關乎人力?這件事是什麼人幹的?難道當年的仇怨不足以被時間所淡漠,兇手以這種斬草除根的厲害手段了結了一切?是誰,誰跟黨玉昆有如此的刻骨仇恨?
孫嘯伯自己無法解答這個問題。當年,獨踞陳倉的黨玉昆,結下的仇家不在少數,掐指數也數不清。他們在城破之後,爭著為宋哲元做嚮導,將黨玉昆生前積累的財富洗劫一空,黨羽心腹殺戮乾淨。白夫人倘若不是被幾個得力的衛士掩護突圍,怕是早就死於亂軍當中了。可是,她終究難逃這一劫,多年之後,就在黨玉昆遺骨出土歸鄉時,報應臨頭,一切都在烈火中化為烏有了。
月清師太苦笑一下,說:「孫老爺,庵堂燒了可以重建,可是人死不能復生了。說起來,這死於非命的母子倆太可憐了。你要找出兇手來,繩之以法,才能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孫嘯伯點頭,說:「師太,重建尼庵孫某義不容辭,你放心好啦。半年之內,定然給你解決了錢款銀兩。」
月清師太沒有吭聲,一路朝前走去,愈行愈遠,直到瘦弱的背影消失在樹叢之後。
(九)
傅縣長昨天拜訪了孫嘯伯,吃了顆定心丸之後,穩坐在縣府裡,等候著客人上門。果然不出所料,次日午睡小憩後剛起,門房報訊,本地縉紳孫老爺等人登門拜訪。他心裡高興,趕緊去迎接。孫嘯伯的臉色比昨天憔悴了許多,身後跟了一文一武兩個年輕人。介紹寒暄後知道,那位少校軍官是本地人,陳倉通訊處總部特派員;長衫文弱者,是孫嘯伯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