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23章 異峰突起 (5)
    那人也笑,說:「論起來,你父親跟黨師長只能算是族親。為什麼那麼多親緣更近的人都不攬這件事,非讓你一個女流之輩來承擔呢?」

    俞梅苦笑,說:「說起來可憐,黨家一族多年來碌碌無為,也就伯父跟我父親算是出人頭地了。惺惺相惜吧,父親三年前染病身故時,再三叮囑,他跟伯父都要歸葬老家。我受了這樣的重托,所以才知難而上。」

    那人沉吟了片刻,說:「黨家村裡,確實都是些碌碌無為的鄉下村夫,沒有見識。你父親也算是難得了。黨家出了黨師長和他這一文一武後,後繼無人了。」

    俞梅聽他這樣評價,不好多說,笑了笑低下頭去抹平膝蓋上的皺紋。

    可是,那簾子後面之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嚴厲起來:「俞小姐,你演戲的本事真不小,居然騙得那些男人圍著你團團轉,我真是佩服!」

    俞梅耳聽他口風突變,不由得驚詫,但心裡稍一轉念,明白過來,這是有的而發。難道預先謀劃的行動奏效了,那些路祭的黨匪殘餘被游擊隊解決了?可是又不太像。既然這些人能攔截自己,那麼對於先前的遭伏肯定會有戒備。同時出現被圍和圍人的戲劇化可能性微乎其微。或者,這些人跟陳倉通訊處有關?劉少校或者吳家驤對自己的懷疑非但沒有減弱,甚至還加深了,這些人嚴密地監視了自己的行動,不但破壞了自己預定的計劃,還利用土匪反過來將自己捉入囚籠?

    她微笑著說:「演戲本事,我學不來。至於男人嘛,這世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你指的是哪些男人?」

    那人冷笑,說:「你在陳倉接觸的這些男人,可真不少,孫嘯伯、孫家大少爺、通訊處的兩個軍官、藥材鋪子的掌櫃,甚至還有黨師長舊日的那些部屬。你果然是個顛倒眾生的尤物,我見猶憐啊!說說吧,你到底是什麼人?來陳倉做什麼?再有搪塞抵賴,我就不客氣啦!」

    俞梅聽他如數家珍般抖出這一連串人來,心裡倒坦然了。看樣子,這夥人對自己的舉動窺探已久,但都無法作出分辨來。他們是誰?這陳倉城除了通訊處劉、吳二人,還會存在這樣的有心人,真是出人意料。

    她擺擺手,說:「豈止這些,還有呢。山貨行的朱老闆、門房老王、黃包車伕小潘,都是我經常接觸的男人。這樣跟蹤歸納,你不累,我倒累了。」

    那人哼了聲,說:「你這丫頭,倒會和稀泥。你做下的勾當,以為我們不知道嗎?半夜棺木啟程,約了黨師長的部下在二郎坡路祭,同時又安排了一夥人將他們包圍繳械了。你的手段真是狠辣,可惜沒料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落到了我們手心裡。」

    俞梅哪裡肯承認,故作駭然,問道:「什麼?我伯父那些部下出事了!怎麼回事?我一點都不明白,請你講清楚。」

    那人不屑地笑,說:「別演戲啦。演得再好,只要知道是在演戲,那就不值錢了。」

    俞梅嗤地一聲笑,說:「天哪!我現在簡直快瘋掉了!你們這些人居心叵測,為什麼總要弄一些我一無所知的荒謬怪事來嚇唬我呢?我一介弱女子,秉承了父親的遺願,將橫死他鄉的伯父遺骨遷回故土,怎麼就碰上這樣的麻煩呢?你們意圖何在,想要達到什麼目的?請明言。我不想再玩這些鬼把戲了!」

    那人坐在簾子後面,猛地伸出只手來,竟皓白如雪,隨即又自感不妥,縮了回去,冷靜了片刻說:「俞小姐,別以為我們在城外,見識像鄉下村婦那樣,容易上當受騙。你就是跟黨師長有親,那也保不了你的心術正邪。反正,你得在這裡住些日子,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

    這一席談話無果而終。俞梅重新回到了囚室內,面對著窗格外荷槍實彈的土匪,她有些亂了方寸,這次談話算是提審吧,對方看似沒有證據,但是那些土匪被游擊隊繳械解決這件事本身就是證據。他們是路祭後出事的,自己無論如何脫不了干係。倘若不是黨家村的調查證實了自己跟黨玉昆的關係,怕的是這夥人早就不跟自己客氣了。她竭力平抑住自己的呼吸,穩定情緒,思索起脫身的可能性和應對眼下困境的策略來。

    這樣又過了兩天,沒有人再來打擾。第三天,還是那個腕白似雪的傢伙著人來押她過去。那人一見她進來,就冷笑不已,問這些天盤算得怎麼樣?俞梅說沒什麼盤算,只等著發落,自己是黨玉昆的侄女,死在他的部屬手裡,總比死在外人手下要好許多。

    那人說:「膽氣倒是有幾分像黨家人,不過這中間似乎還是有蹊蹺。老實告訴你,我們在黨家村設了埋伏,就等著魚兒上鉤呢。昨天,釣了一條魚,讓你看看還有什麼可抵賴的。」

    他一聲吆喝,眾土匪將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押進門來,幾乎是足不點地般提到俞梅面前,撲通一聲丟下。那人兩眼被黑布蒙住,不明虛實,帶著哭聲哀求道:「饒命啊!饒命啊!我是過路的。」

    簾子後面那人,啪地拍了下桌子,說:「你只是個過路的閒人?我問你,鬼鬼祟祟地進村,向村裡人打聽那個俞小姐和黨玉昆的遺骨回來的詳情,一舉一動都在我們眼裡。你和你的同夥是不是失去了那個俞小姐的消息,心裡擔心,特地來地頭打探的?哼!我早就料到了這一步,逮你個正著,你還有什麼可抵賴的。」

    俞梅心中緊張,側眼仔細端詳這個人的身形外貌,很是陌生,不知他的底細。是游擊隊的同志,那天之後失去了她的訊息,去黨家村查尋中了土匪的埋伏?還是另有來路?她決定冷眼旁觀,不露聲色。

    簾子後面的人呵呵一笑,說:「扯開眼罩,讓他看看,咱們的俞小姐不用去黨家村找,就在這裡。」

    嘍囉們解開了這人腦後的布帶結。他兩眼冒亮,半睜半閉地適應光線,屋子裡的人幾乎都不認識,只有俞梅俞小姐,那是十分眼熟的,陡然睜大了眼說:「哎呀!俞小姐,你真在啊!這裡是什麼地方?」

    俞梅仔細看他,毫無印象,不由搖頭說:「我不認識你。你是誰?」

    這人欲言又止,擺手歎口氣。

    簾子後面那人陰惻惻地說:「俞小姐,人家都說認識你。你何苦再假裝呢?認了,咱們好說下一步的話,不認,這場面僵持下去,對誰都沒有好處。」

    俞梅說:「我也納悶呢,這個人居然會認識我。這年頭太亂,有些人,你認識他,他卻不認識你,有些人,他認識你,你卻不認識他。什麼可能都有。」

    那人不禁笑了起來,說:「不見棺材不落淚,俞小姐,你且看我是怎麼對付你的同夥的,先留個印象。」

    他揮了揮手,立刻就有人抬了炭爐進來,加了烏黑錚亮的上等煤塊,拉開風箱,不一刻烈火熊熊。另外有人用火鉗夾著根長約四尺的粗鐵鏈子,丟進火焰裡鍛燒。眼見那原本淺褐色的鏈環變成了黝青,繼而發紅,最後變成了通體透紅。火候一到,這火鏈被鐵鉗再度夾起,在石板地上盤成了一個橢圓形。

    簾子後面的那人笑道:「這廟裡的火蒲團,專門煉人的意志。這位老兄,委屈你的膝蓋跪上去玩玩。」

    那被綁來的人大叫了一聲,喊道:「不能啊!不能啊!小的真是個過路人,求好漢饒命!」

    簾後之人笑罵道:「放屁!這火爐鐵鏈是用來耍把戲的?給我摁上去!」

    這人拚命地後退,猶自哭喊:「不能啊!饒命啊!」

    那些嘍囉可沒了耐心,一擁而上,把他二次懸空拎起,往前一送,認準了那個隱隱生焰的地方按了下去。這人剎時間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淒厲慘嗥來,拚命地掙起不得,全身抽搐暈死過去。空氣中散發著一股皮肉焦臭的氣味。

    這伙土匪將他拎起來,丟在旁邊,操起盆涼水兜頭蓋臉地潑了下去。這人打了個激靈,微微睜開眼,呻吟著在地上爬行,徒勞地想離開這個光線幽暗的地方。

    簾子後的人問:「你想通了沒有?」

    這人搖頭,說:「我冤枉。」

    那人歎口氣,說:「你是在逼我下重手,這火龍纏身的滋味嘗過之後,你這個人就毀了,沒用啦!」

    那些嘍囉們立即動手,重新鍛燒鐵鏈,把這人上身衣衫剝得精光,取了些羊油來塗抹了一遍。這人不知哪來的力氣,發瘋似地掙扎,差點兒擺脫控制。可是,這僅僅是殘存體力的迴光返照,反抗未遂之後,像一隻疲軟的麻袋,癱成一團再不能動,帶著哭腔說:「我說,我說還不成嘛?別再折磨我啦!」

    簾子後的人贊許地笑道:「這就對了,早點開口,省得受這份罪。」

    這人稍稍遲疑了一下,說:「我,我是陳倉偵緝隊的,我姓劉。半個陳倉城的人都認識我這張臉。我跟諸位素無仇怨,求你們放我一馬。」

    他此話一出,人人都嚇了一跳,這個結果不但土匪們難以置信,連俞梅也意想不到。這傢伙不是游擊隊,不是無辜者,也跟土匪無關,原來是偵緝隊長劉某人。她在陳倉聽說過他,但一直沒有見過,想不到離開陳倉,竟然有這一面之緣。

    簾子後的人好氣又好笑,說:「失敬了,原來是劉隊長。你不在陳倉城裡侍候縣長大人,跑到黨家村去幹什麼?是你率人抓捕那些路祭黨師長的弟兄們的?」

    劉隊長連聲否認,分辯說自己是奉了王縣長之命去黨家村查點俞小姐的底細,沒料到被捉到了山寨裡來了。實在是誤會。

    他的解釋蒼白無力,土匪們誰也沒有相信。只有俞梅明白過來,自己這一走,敵人通訊處秘密情報部門並沒有懷疑,反而是那地方文官王縣長生了疑心。他查詢自己底細,用意何在?

    當先,她無暇多想,說:「現在該洗脫我身上的不白之冤了吧?這是偵緝隊暗中盯梢,算計了那些兄弟們,幸虧當家老大足智多謀,用妙計捉住了這個活口,才能讓真相大白於眼前。」

    簾子後的人尷尬地笑了,說:「俞小姐,不要生氣。我堅信你是無辜的,可是需要證據來證明。老天有眼,不冤枉一個好人。這不,疑團解決了,謎底亮出來了。」

    俞梅心神稍定,想不到這些土匪們歪打正著,竟然解了眼前的危機,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七)

    孫嘯伯眼睜睜地看著王本齋從縣長搖身變成了縣黨部主任,心裡油然升起一股悲涼。他親自赴省城,費盡心機將此人逐出陳倉。誰知道,他非但沒走,反而變戲法樣調換了一個身份,仍然是地方權要。這個出自日本早稻田大學的畢業生,是個死纏濫打之輩,令他無話可說。跟省城那邊聯絡之後,老朋友們對於這樣的結果也暫時愛莫能助,只好從長計議了。

    孫嘯伯審時度勢,把陳倉城裡的實力人物排了排,丁團長、王本齋、通訊處劉吳二人、新上任的傅縣長。五人中,對頭已佔其二。劉、吳他們傾向不明,只有傅縣長,是可以爭取的重要籌碼。他在西安就知道他是本省人,是為應對南京方面步步進逼而相應提拔的陝籍人才中的一個。他是自己可以結納倚靠的天然盟友,是最不可能跟王本齋沆瀣一氣的天然對手。

    他在書齋裡正盤算著如何去縣府拜訪這個新來的年輕縣長,外面門房老王傳話進來,一位姓傅的先生前來拜訪。他一聽就知道來者何人,快步迎出去。門外,來客果然是傅縣長。他正觀賞著孫府門庭上的雕琢工藝,見到主人出來,遠遠作了一揖,說:「孫老先生前些日子在西安,晚輩剛剛離開,沒能見面,真是遺憾。今天特地到府上來拜望。」

    孫嘯伯一把握住他的手,說:「太客氣啦,傅縣長是本地的父母官,這樣客氣,該我去縣府拜見的。」

    傅縣長雖然少年得志,心氣頗高,但飲水思源,又知道眼前這老者的份量,自然是放低了身段。兩廂客套後,一起進宅坐下敘話。賓主間沏茶閒談幾句後,孫嘯伯開門見山,直接提到了前任縣長的事情,要傅縣長留意。

    傅縣長對這位前任賴在陳倉,心中本就不悅,經他一提醒,嘿嘿一聲笑,說:「這年頭,稀奇事多。這個王某人放著稅務專員的肥缺不做,反過來要干黨務。在陳倉這小地方,哪裡有他的份?他想幹什麼?」

    孫嘯伯自然不能向他解開王本齋的本來用意,說:「形勢逼人啊!他人在陝西,心在南京,知道中央有收陝的意思,為馬前卒來火中取栗。黨務幹部,手可通天,是飛黃騰達的捷徑。看來,此人志向非淺,小小的稅務專員是不放在眼裡的。這個人值得小心留意。」

    傅縣長聽他話語涉及省籍之爭,是洞悉內情的,連忙壓低了聲音透露說:「上峰的意思,中央借剿共之機,又派遣大員入陝,省府主席一職怕是要易位了。邵力子主政,楊虎城專任綏靖公署主任,專司軍事剿匪,東北軍先頭部隊已進駐潼關,快了!」

    孫嘯伯一驚:「這麼快?看來,咱們陝人要精誠團結了。千萬不能再窩裡鬥,白白被王本齋之流揀了便宜。」

    傅縣長點頭,附耳湊在他的身側,低聲說:「他想留在陳倉,我讓他在陳倉寸步難行。晚輩想請你出馬,去軍營和陳倉通訊處聯絡那些行伍中人,搬掉他的指望。他在這裡無權無人,自然待不長久。要是讓他站住了腳,大家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這正中孫嘯伯下懷,他一口允諾,當即決定下午去文明旅社,找那兩個年輕軍官先探口風,再作處置。傅縣長心中竊喜,他自認這一步棋走得精妙無比,通過孫嘯伯這樣的地方名望和其他人打交道,自然是再合適不過了,比自己親自去探底要妥當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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