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錢就好說話。車伕們被塞住了嘴巴,趕著牲口乖乖巧巧地向二郎坡走。日頭過了正午,稍稍向西時,兩輛騾車緊趕慢趕,終於在約定時間過去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抵達目的地。這地方有一座二郎廟,就在山道東側,雖然年久失修,但模樣還在,能給路人起點遮風擋雨的作用。
前面,已經有五六個人在路口向這邊瞭望,遠遠地向車子招手。俞梅等車靠近了,仔細辨認,果然是那伙黨匪殘餘應約來了。她笑了笑,吩咐車伕將車子趕到廟門前,自己跳下車,向他們詢問大當家的所在。
廟裡有個人應了一聲,踱出門來,正是見過一面的土匪當家頭目。他摸摸濃密的鬍鬚,問:「黨師長的靈柩來了?」
俞梅回身指著車上的棺木。當家頭目來到車前,伸手撫摩了一氣堅硬的木質,笑笑說:「你這個丫頭還有些孝心,給老長官用的上等材料。也罷,我這裡再助你二百塊錢,拿去好生地安置他吧。我這裡預備下了些水酒、紙錢,咱們儀式從簡,就地拜祭一下,別耽誤了他入土為安。」
當下,他掏出張銀票來,遞給俞梅,朝廟裡招呼一聲。廟裡湧出二十來人,捧了神像前的香案,擱在車尾的棺材前,排下了八隻粗瓷大碗,拎出四罈酒來,拆了泥封注酒入碗。從當家頭目開始,八人一排。第一碗敬了亡者,第二碗一口下肚。如此這般,三份輪排下來,頃刻就飲盡了壇中酒。接著,眾人又拖了一柳條筐的紙錢出來,就在香案前點燃了,一個個依此拜祭叩頭,嘴裡喃喃有聲地祝告,無非是祈求黨玉昆的在天之靈,佑護自己平安、興旺之類的套話。
俞梅頭上披了孝帶,俯身跪在一邊,以親眷的身份回禮。一陣禮拜下來,不覺一個小時過去了。俞梅眼見地面上紙陌焚化殆盡,看看天色,便起身答謝,表示要帶著靈柩趕路去下葬。當家頭目拱手施禮,說聲拜託了,又率眾人跪伏送行。直到車聲遠去杳不可聞時,才站起身來,拍打身上的灰土,一擺手說:「扯風,回寨。」
這二十來人聚在一起,槍械都放在廟門裡,三個負責戒備的嘍囉手裡有槍。大夥兒正要去取,只聽得四下裡突然響起了無數聲吆喝:「不准動,舉起手來!」
幾十桿黑洞洞的槍口從斷崖、樹叢後面伸出來,直指這些剛剛路祭完畢的土匪們。
當家頭目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探手去摸腰後的短槍。幾乎是與此同時,一把短槍已經斜刺裡頂在了他的太陽穴上,有個男人的聲音厲聲說:「別動,一槍打死你!」
當家頭目一愣,放棄了抵抗的打算,緩緩地舉起手,說:「朋友,哪條道上的?」
那男人順手拔去了他的槍,說:「別廢話,讓你的手下都老實點,老子是來借槍的。」
當家頭目眼睜睜地瞧著這夥人手腳麻利地去廟門裡取走了自家一干人等的武器,只得無奈地笑,說:「行,行,行,這裡都送給你們。咱們不打不相識。交個朋友如何?」
那男人冷笑一聲,說:「就這些玩意兒,還不夠老子塞牙縫的。我要的是什麼,難道你不明白?」
當家頭目臉上失色,說:「閣下說的話,我真的不懂。」
那支頂在太陽穴上的槍轉移到了他的腦門正面,狠命地旋轉施壓,留下了一個圓形的血印。那人湊在他的耳畔,悄聲說:「我要的是黨玉昆藏在陳倉城外的那個軍火庫。你瞧,我的胃口不大吧?」
當家頭目腦子裡嗡了一聲,一屁股癱坐下來,帶著哭腔說:「沒有啊,我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個軍火庫啊。你們是道聽途說,弄錯了。」
那人揮揮手,說:「先綁起來,跟我們去逛逛,到時候,說不定你就想起來了,不見棺材不落淚嘛。」
就在這些黨匪餘部送走靈柩,反被武裝包圍繳械後不久,心情本已輕鬆,甚至還有幾分洋洋自得的俞梅,也遭遇了一個意外。兩輛騾車正在奮力趕路,冷不防前面道路旁,有人伐斷了兩棵白楊樹,左右交叉將道路截斷。車子剎然止住,前面的車伕不明情況,正想下車去查看。不料路兩邊的灌木叢裡,衝出十幾個人來,持槍指住他們,大聲警告不要反抗,否則子彈無情,打死活該!
俞梅心裡吃驚,穩了穩情緒,從車上下來迎過去,說:「擋路的各位,這是輛扶靈柩歸鄉的車子,沒什麼油水,煩請放行吧。我這裡有兩百塊錢,請各位拿去喝茶。」
那些人卻不買賬,喝令她不准動,將車夫人等都驅逐離開,挽起韁繩將車頭掉轉過去,另外尋了一條路走,憑空裡將俞梅連同棺木一起劫持而去了。丟下幾個車伕頓足叫罵,呼天搶地,大哭不已。
俞梅依舊坐在車子裡,身邊有人持槍看押,虎視眈眈,不容亂動。她心裡不知道他們的來歷,強作笑容,問道:「你們幾位是哪條道上的?哪個山頭的?我這運的是黨玉昆的遺骨,他的手下就在這附近。」
這夥人卻不理睬她,只顧著趕車一路向前,直到黃昏逝去夜晚降臨,點起了火把來照明,不知道走了多遠,終於在一座山崖前停了下來。俞梅冷眼看著這形勢,明白自己從穩坐釣魚台的漁翁,轉眼變成了被釣上鉤的魚兒,心裡十分疑惑,難道這次借黨玉昆靈柩出城,吸引黨部殘匪路祭,一舉圍殲奪取武器軍火,壯大陝南遊擊隊的行動失敗了?這伙土匪非但沒有上當,反過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自己截住了?
她滿腹疑慮,被拉下車來,沿著一條狹長陡峭的山路向山頂走去。後面,早有人預備好了木槓繩索,將棺材抬了起來,打著吆喝也向山上走。她停步掉頭俯瞰,依稀覺得這些人跟自己所要算計的那些人是一夥的。她默默地思索對策,看來要以黨玉昆侄女的身份為掩護,沉著冷靜地跟他們周旋,再伺機另尋脫身的計策。
這夥人押著俞梅和那具棺木登上山頂。這是一處方圓數里的平坦地帶,原來有一座道觀,建築堅固,又植樹木護風,用水便當,是一個世外桃源。道士們被趕走後,扳倒了神像,改為一張蒙著山貓皮毛的交椅,四處戒備森嚴,暗哨林立,儼然是一個易守難攻的土匪巢穴。
俞梅被推搡到正殿的中央,有人在後面簾子裡問:「你就是黨玉昆的侄女?」
俞梅點點頭。
那人冷笑幾聲,說:「既然是他的侄女,也算是自己人了。但是,你的身份需要查驗,這裡距離黨家村路途不遠,明天早上派人去,晚上就會有消息。你先委屈一夜吧。」
幾個人過來,把俞梅押到了殿外西側廂房裡,外面落鎖,派了兩個人看守住。俞梅不知道那個躲在簾子後面問話的人是誰,心裡猜測半晌,也沒有結果。她暗想,這個人不露出真面目來,是自己熟悉認識的,還是怕被自己瞧見過,日後恐有不便?
她思來想去,不得要領,又身陷這囹圄當中,不清楚參加這一行動的同伴們的安危存亡。這一夜,真的是輾轉難眠了。
(四)
劉少校一大早就接到了綏靖公署的通知,今天派得力人員秘密押送那個****叛變分子前往陳倉,指認潛伏的地下****分子,讓他做好接待準備。他心情頗佳,有意地將這個訊息隱藏起來,直到下午三點才以一種輕描淡寫的口吻告訴了同僚。
吳家驤其實已經從總部方面得到了這個情報,甚至比他更清楚,同時搭車返回陳倉的還有孫嘯伯。他心裡得意,這就是地頭蛇的便利。西安城畢竟還在陝西,畢竟還是陝軍掌控局勢,方方面面都有內部人透露機密出來,互通有無。所以,下午劉少校這矯情之舉,他心知肚明,清楚他提防自己,留了一手。這一手,就是拉開時間差,等到這時候透露給他,他就是想從中做手腳也來不及了。
吳家驤淡淡地笑,掏出香煙來,遞給對方一支,含在嘴邊接受了劉少校的慇勤點火,說:「我們這地方越來越重要了,共產黨跑到陝西來,這窮山惡水的,能有什麼存活之理?」
劉少校悠悠地吐出個煙圈,說:「窮歸窮,無路可走了,還得來。這下子,中央軍、東北軍、陝軍雲集陝西,那可真是一番熱鬧的景象。咱們拭目以待吧。」
這二人坐在臨街的窗口閒談局勢,不知不覺中,日頭西沉黃昏來臨。街道那頭傳來一陣急促的汽車喇叭聲。劉少校探出半邊身子去看時,正是西安省城來的車子阻塞在街心,欲進不得欲退不能。他興奮地說了聲到了,轉身便出門下樓梯叫上兩個衛兵直奔過去。
吳家驤一心想看看那被專程押送來的****叛徒是何許人也,也跟隨在後。一行人到了汽車前,派衛兵維持秩序,疏散擁擠的人群和擺攤的小販,讓司機一路緩緩向前,把車子開到文明旅社門前停下。車廂裡眾人魚貫下車,簇擁著那個被押解的人犯匆匆進樓交接。
劉少校特地在樓上最裡面辟了一個單間,作為羈押的所在,配備了專人看守。這****的叛徒似乎對自己受到這樣的待遇心有不滿,憤然說:「我也算是通力合作了,為什麼到了陳倉還要這樣?」
劉少校解釋說:「這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陳倉城裡,共產黨的地下活動猖獗,萬一想打你的主意,那可就糟了。我們對你這樣的能人,是倍加重視的。綏署情報處嚴令,要確保你的安全,你得諒解我們的苦心。謝先生。」
這位謝先生歎口氣,不再吭聲。
吳家驤在一邊故作熱情,說:「既然來了,就要作風雨同舟的打算。這會兒,天色不早了,大家一起吃頓飯,喝點酒,算是洗塵接風吧。」
為了安全起見,西安來客並沒有出門去飯店,而是在旅社裡叫了外賣,關起門來吃喝。那少尉一路顛簸,這時候總算放下心來,再三地向主人表示謝意。謝先生作為客人,位置在上首,實質上卻是階下囚,無話可說,只是以酒澆愁,連喝了幾大杯,昏昏沉沉地仰在靠椅上,打起了呼嚕。他這不適時的睡眠,倒讓其他人放下心來,暫時忽略了他,談起省城的形勢來。
那少尉雖然在低層,但也知道這次綏署立了大功,在西安等重要地點破獲了幾處來不及轉移的****地下聯絡點,抓了幾十號人。像謝先生這樣熬刑不過的願意合作的也有幾個。上峰嚴令封鎖消息,將他們嚴密看押,就等著派上用場。此刻的西安城裡,連尋常見到的學生上街遊行都沒有了。看來,這次真的是打到了****的痛處,再也不敢肆意公開活動了。
劉少校對於省城上峰的收穫並沒有多大興趣,只對這個謝先生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幫助關心,再三地詢問他在****地下組織裡的地位和職務。少尉瞥了一眼已然發出微微鼾聲的謝先生,低聲說:「不低,算是這夥人裡的二三號人物。這次,如果不是鑒於****殘餘意欲通過陳倉和陝北同夥匯合,形勢逼人,才不可能將他送出西安呢。所以,千萬要防備意外。」
劉少校心知這陳倉目前的戰略重要性,正為了自己身處的要職而引以為榮,一心要做出成績來,為日後的飛黃騰達作鋪墊。因此,少尉的提醒記在心裡,更多考慮的是如何將他利用起來,先行偵破潛伏在陳倉的****地下組織,再通過自己新組建的情報網,配合追剿大軍一舉消滅了南來的****殘部,也算是立下不世之功了。
他正自遐想,不料耳畔聽到了吳家驤寡淡無味的聲音,問那少尉:「今天路上還算平安,搭車的同伴煩不煩心?」
少尉說:「省府不知道從哪裡查到這輛車來陳倉,就塞了三個人進來,有要人擔保,上峰出於無奈只得同意了,但叮囑我們不要洩露身份。一路上,大家都相安無擾,到了陳倉後他們就下車走了,太平得很。」
劉少校一驚,忙問搭車的人是誰?少尉漫不經心地回答說是一個六旬老者,帶了兩個護衛,也都有槍,估計是省府要員,他們不便多問,免得自討麻煩。劉少校情不自禁地抬眼去看吳家驤。吳家驤笑了起來,眉宇間露出微妙之色。劉少校也會意地笑了,指著他說:「是你那未來岳父,孫老先生。」
吳家驤不動聲色地說:「是嗎?我猜得可沒有你准。」
劉少校搖頭說:「裝,你應該知道這趟車的行程,還故意在我面前裝糊塗。」
吳家驤喝了一口酒,說:「我知道孫嘯伯近日回陳倉,但卻不知道他搭的是這輛專車。孫先生的行程不是機密,可是他搭上了這輛保密的押送專車,所以,也刷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劉少校心裡懷疑,卻大笑起來,招呼那少尉一起跟吳家驤幹了一大杯酒,暗想這個保密工作,在省城可真是不好做了。這樣的機密,卻被兩個高層機關互相共享,遲早是要出事的。倘若是吳家驤有了異心,暗中洩露消息,****在半道設下埋伏,這區區幾個人,一頓亂槍就全部報銷了。到那時候,後悔死了也沒用。
這時,突然一個念頭在他的腦海裡閃爍了一下,他油然放下酒杯。孫嘯伯今天從省城趕回來,恰巧又搭乘的是押送人犯的車,這人犯押解到陳倉的目的就是指認****地下分子的,而孫嘯伯府裡的那個可能成為他兒媳的神秘女子俞小姐,正是懷疑對像之一。這一番邏輯下來,豈不是壞事了?
他想到這裡,再也坐不下去,側眼觀察著身旁的同僚約莫三兩分鐘,說:「吳兄,這酒暫停,咱們得去辦件事情。」
吳家驤奇怪,問辦什麼事?劉少校輕聲笑道:「去拜訪一下孫老先生。他剛從省城回來,咱們做晚輩的該去問候。而且,湊巧的是又坐了這趟車,更是要表達咱們的心意了。順便,再拜訪一下連文兄和他的紅顏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