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20章 異峰突起 (2)
    堤岸向西,有一條僻靜小徑通向尼庵的後院,那裡一扇門輕啟,露出條狹長的縫隙,居高臨下可以看到俞梅等人督運棺木一步步挪下石階到達碼頭、抬上船舶的全過程。一個穿著夾棉長衣的女人獨立門前,眼神冷漠地看著,一聲不吭。

    下面的碼頭邊,俞梅邊看手錶,邊催促雇工們加快速度,同時還叮囑他們小心仔細。孫連文接過一盞燈籠,站在上首堤岸邊,看著棺木裝船諸事完畢,俞梅帶著雇工們登上船頭,衝他搖晃燈籠示意。他便也舉起燈籠來劃了個圈以作回應。船夫們解開纜繩,用竹篙撐離了岸,將到河中心時修正了方向,船頭向著左側順流駛去,槳楫聲聲,在浪濤起伏間有如夢幻一般。

    孫連文目送這艘船消逝在視野盡頭,心情複雜地又佇立了七八分鐘,這才提著燈籠返回家去。

    陳倉的夜色依然寧謐、安詳,絕大多數人的夢境並不因此受影響,此刻距離雞鳴天亮時還有一段空隙,正是夜間睡眠最為酣沉的時候。然而,就在此後半個鐘頭,約莫是孫連文悄悄進了角門、準備回房睡覺的時候,渭河碼頭的庵堂裡,燃起了一場熊熊大火。這場火不知道是從何處開始燒起來的,火苗竄上了房梁,鑽出了瓦面,肆虐著每一處地方。轉眼間,火勢蔓延開去,燒得半邊城市的上空一片桔紅。

    庵堂裡的尼姑們哭喊著逃出來,提著水桶想來救火。可是,這區區水量在烈焰面前微不足道,哪裡阻攔得住火勢。這裡雖在渭河岸邊,可是離河水還有一段距離,渭河滔滔大水,改變不了這座小小庵堂被焚燬的命運。這場火直燒到天色大亮時才停歇,並不是被救滅的,而是燒到了遍地瓦礫的地步,再無可燒的東西了。

    王縣長王本齋在他任期的最後一天的凌晨,驚悉火災的消息,急急忙忙帶著警察局水龍隊的人趕到了現場。只見那些半夜從睡夢裡爬起來、趕不及穿衣光腳逃命的女尼,坐在火場旁邊嚎啕大哭,頓足搶地,悲愴之色溢於言表,不由得皺眉,心裡暗暗說這倒霉催的,自己臨將免職,還撞上了尼姑庵的火災,真是他媽的晦氣!

    他指派偵緝隊去查驗火災的緣由和結果,不一會兒就得到了數字。滿庵的尼姑都在,只是後院廂房裡燒死了母子兩人,是借住在這裡的香客。這把火莫名其妙地燒起來,大概是從後院廂房裡開始的,所以這娘兒倆來不及逃生了,沒有前院的尼姑們幸運。

    王縣長說這母子倆死得可憐,火因得查明了。偵緝隊長說這火燒得太徹底,一時看不出究竟來,需要慢慢檢勘。王縣長擺擺手,在余煙裊裊的廢墟前踱了幾步,讓這些尼姑們暫尋棲身落腳處,尼庵的損失,由縣府向治下各商家商洽,看有沒有善男信女願意出資修復。尼庵住持撲通跪倒在地,哀求王縣長大發慈悲,挽救這數百年來香火不斷的佛門淨土。

    王縣長心中轉念,點點頭吩咐屬下即日起以縣府名義舉行募捐,所得錢糧都用來作修復尼庵的經費。眾尼姑大喜,感激涕零,個個合十躬身作謝。王縣長開出了這麼個空頭人情後,丟下這亂糟糟的場面給下屬善後,逕自返回縣府去了。他正迫切地等候著北平,不,西安的電報,在已經獲悉縣長險些不保的情況下,那位靠山林正木真正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他日夜盼望轉機的到來。

    縣府今天一如往日般僻靜,守門的警察、看門的狼狗、對面擺香煙攤的小販,以及一抹打在門檻前青石階上的亮麗陽光,都讓他熟悉之至。他望著這每日裡熟視無睹的場景畫面,內心充滿了落寞和傷感,停下腳步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這時,縣府屬員手裡拿著封電函,悄悄地走近他,低聲說:「王縣長,西安來電,請你查閱。」

    他心頭一動,睜開了微微閉合的眼睛,接過電報來,心裡竭力平抑住忐忑激動,拆開封套,垂頭望去,那一行簡短的字跡猶如照亮前途的火把和明燈,剎那間照亮了他灰濛濛的心境,臉上隨即綻放出得意的笑容來,感慨一聲,說:「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小小一點波折,哪裡能動搖我王某人的信心!」

    (三)

    孫嘯伯離開西安啟程時,費了一點兒周折。原來預定好的騾車前天夜裡那騾子突然生了急病,沒法上路。臨走前夕,出了這檔子事自然焦急。鄒震一邊安慰他,一邊四處打電話,想另尋他路,找輛汽車送他走。好幾家單位聯繫下來,恰巧有一輛車次日上午要去陳倉,是綏靖公署派往那裡公幹的。四****卡車,有布篷坐凳,是進口的美國貨,走山地公路性能優越,剛好可以捎帶上他們。但是,綏署那邊的熟人要求保證搭車人的可靠,必須有人擔保。鄒震便請省府那個得力的朋友代為擔保後,次日起了個大早,匆匆地送客人去城門口,在那裡上車。

    孫嘯伯帶了兩個護衛爬上了卡車,車廂裡已經坐了四個人,一名少尉軍官三個士兵,另有一個便衣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滿臉的沮喪無奈,低頭閉眼,不想看周圍的事物,一副聽天由命的模樣。孫嘯伯和這些人雖是同路,但卻摸不清他們的底細,所以乾脆不吭聲,悄悄叮囑身邊人,大家都閉目養神,聽任這輛車載著他們馳騁在省城通向陳倉的道路上。

    一行人在車內互不理睬,各自盤劃著自己的心思,不覺外面天色已到中午。看樣子,開車的和押車的人顯然也不是一夥,車子駛進一處集鎮時,副駕駛座上的中尉軍官揮手命令司機停車,扭頭朝後面叫道:「各位,吃飽肚子再走。這裡有熟食鋪子,買點燒雞、醬肘子下酒吧。」

    車廂裡四人中,那少尉搖搖頭說:「職責重大,不能下車。老兄如果下車,請給我們弟兄們捎帶吃食,我這裡有錢,酒算我請客了。」

    那中尉應了一聲,伸手接過票子跳下車去。這會兒孫嘯伯也覺著肚子餓了,讓護衛也下去跟著買些食物回來一起吃。不一刻,中尉拎著買來的酒菜扒上車廂,用報紙攤在一隻木箱上,跟店家借了幾隻粗瓷大碗,咕咚咕咚倒滿了酒,招呼大家一起來吃。孫嘯伯察看一下這些人的情形,讓護衛把自家的菜也跟他們並在一起。大家都喝了點酒,氣氛開始緩和融洽起來,不再像先前那樣互有戒備了。

    但是,細心的孫嘯伯發現,那個便衣男人胃口太差,精神萎靡,拿了兩塊雞肉咀嚼了幾下嚥下去後,便再也沒了食慾,更不談喝酒閒聊了,繼續閉眼假寐。他,跟這三個軍人之間是什麼關係?

    孫嘯伯心有疑竇,捧起酒碗來,想招呼他一下。不料對面的少尉猛地阻攔住他的舉動,擺手讓他不要多事。他心底更加懷疑,裝作糊塗,說:「哎呀,都是一起出門在外的,共坐了一輛車也是緣分,別冷落了同伴。」

    少尉盯住他看了片刻,冷冷地說:「別惹事,自找災禍!」

    孫嘯伯暗吃一驚,再看看各人的神色,明白過來,原來這輛車主要是用來押運人犯的。這個被自己關注的男人,才是真正的主角。這一車子人有幸搭上這輛車前往陳倉,都是托了他的福。他呵呵笑了兩聲,不再多說,捧起碗來喝了一大口酒。

    中午用餐時間不長,一個小時後,車子繼續上路。也許是人吃飽了興致上來了,也許是酒水提了精神,下午的車速明顯比上午提高了許多。坐在車廂裡,只聽得外面山風颯颯,黃昏前就抵達了目的地。

    孫嘯伯在車子臨進城之際,詢問他們最終的目的地,自己好就近下車。少尉說吉慶街文明旅社。於是他和兩名隨從下車,站在路邊目送汽車在狹窄繁雜的街道中央舉步維艱地行駛著,猜測著這夥人從西安運送人犯來陳倉的真正目的。

    他回到家中,洗了洗臉就讓傭人去喚兒子孫連文來自己住處問話。孫連文幾乎通宵未眠,回家就上床睡覺,這一刻剛剛起來,忽然聽說父親回來了,心裡不免有些緊張,急忙過去問候。

    孫嘯伯瞧見他兩眼惺忪的疲乏樣子,心裡生疑,怕他趁自己不在的時候,跟那個俞小姐做下了不軌之事,夜夜笙歌,勞乏了身體,當即問道:「俞小姐呢?」

    孫連文說他出去辦正事了,得有些天才能回陳倉。

    孫嘯伯奇怪:「她辦正事?她來陳倉還有什麼正事可辦?」

    孫連文垂手說:「您忘記了,他是黨玉昆的侄女,來辦的當然是跟您提起過的那件正事。」

    孫嘯伯一驚:「難道,她真的去替黨玉昆遷墳了?」

    孫連文忙稟告父親,昨天夜裡自己陪她一同起出了黨玉昆的遺骨,從渭河碼頭啟運,今天上午到老君渡改走陸路,這會兒,怕是應該到了目的地黨家村了。孫嘯伯沒想到這個俞小姐跟自己兒子居然出手如此之快,不聲不響地就遷走了黨玉昆的墳,驚詫之餘,有些遺憾地說:「這件事,你們太心急了,本該告訴我的。也罷,既然安全地運出城了,也就平安無事了。不過,她遷完墳還要來陳倉,還有什麼事情沒辦完啊?」

    孫連文笑了笑,說:「她再來陳倉,就是純屬散心了。住些日子後,我倘若回西安去繼續教書,她跟我一起走。說不定,還要帶靈秀去呢。我想,去北平上學已不現實,不如讓她就近在西安讀書,反而方便,互相照應也不成問題。」

    孫嘯伯嗯了一聲,心裡有喜有憂。喜的是,女兒可以不必千里迢迢去北平上學了;憂的是,這俞小姐有幾分陰魂不散的意思,老是糾纏著孫家、糾纏著兒子,讓自己心中不安。他感覺到,這個年輕女子不是尋常之輩,文靜秀氣的外表下隱藏的東西太多,自己的兒子實在不合適跟她交往,更不用談婚姻嫁娶了。他得設法弄清楚她的底細,別讓孫家這根獨苗毀在這些男女孽情裡。

    這邊父子倆正在談話,院門外,靈秀瑣碎的腳步聲傳來。她聽傭人說老爺子回來了,高興得一溜煙過來看望。只見父兄神色有些曖昧地坐在屋子裡,她咯咯笑了一聲,說:「爹!您一回來就找哥哥。偏心!」

    孫嘯伯望了她一眼,一肚子的鬱悶暫時拋下,放聲笑道:「別惱嘛,我找你哥是跟他談事情的。這些天我不在家,想不想我?」

    靈秀有點賭氣地說:「當然啦。哥跟俞小姐白天黑夜裡不知道忙些什麼。得了空在宅子裡,也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瞧見我愛理不理的。我憋了一肚子的氣,正要等您回來說呢。」

    孫嘯伯看看兒子,指點責備說:「這就不對了,父親出門,你在家裡第一件大事就是照應好妹妹。在家尚且如此,日後去了西安,還能指望你嗎?」

    孫連文臉色微微漲紅,帶了歉意說:「妹妹不知道俞小姐有正經事要辦,沒有多陪她。也罷,我這兩天算是空閒了,可以帶她到處走走,尤其是去文明旅社,拜訪那位吳少爺,她肯定樂意。」

    靈秀聽他說著說著就亂扯,輕輕打了他一拳,說:「你還稱自己是個閒人?我看你忙前忙後侍候俞小姐,獻慇勤還來不及呢!」

    孫連文嘿嘿一笑,說:「別攀咬人家俞小姐了。俞小姐走了,估計好久不會來陳倉了。你怕是很難再見著她了。」

    靈秀不明所以,去看父親。

    孫嘯伯捻著鬍鬚,說:「是啊,這女孩兒走啦。是得有好一陣子見不著啦。見不著也好!眼不見心不煩,這句話對咱們孫家人而言,是大有裨益的。」

    孫家兄妹面面相覷,一個心知肚明,一個蒙在鼓裡,但都感到老爺子的這句話有些過分。

    (四)

    孫嘯伯說出了那句兼帶評價的話語時,那位曾令他心煩意亂的女子俞梅,此刻也正處在一連串意外和曲折中。今天凌晨,她率著挑工船夫運載著黨玉昆的骨骸離開碼頭,順著渭河一路直下,湍急的河水在距陳倉二十里地的拐彎口放緩了勁頭,船速明顯減緩下來。船夫們都是渭河上來去多年的老把子,這時候扯起了灰布船帆,在一個近似S形的彎口過去後,角度方向一變,呼呼大風鼓起了風帆,帶著船重新加速,在寬闊的河面上劃出一條狹長的波紋。

    按照時間預算,老君渡距離陳倉碼頭三十里地,中午十一點到達綽綽有餘,實際行船時間比預算慢了一刻鐘,還不算離譜。這裡位於渭河北岸,渡口處堤岸上方有一棵百年老槐樹,鬱鬱蔥蔥獨踞高處,很遠之外都能眺望得到。

    前天,孫連文代為聯繫好的陸路運送的人都已按時到達,翹首張望等待船到。從這裡去黨家村還有幾十里的路程,路上只要稍有耽擱,就要摸黑走了。這一刻,船身停泊在渡口前,拋下鐵錨。俞梅先行上岸,趕緊讓船上人卸運棺材。渡口十來級厚實的石階前,停了兩輛騾車,一輛坐人,一輛載物,算是省卻了腳力人工。

    稍費周折後,棺材裝上車,俞梅打發了從陳倉一路來的雇工們,領著新的一撥人重新上路。走到岔路口,她指指左邊的一條便道,說:「先去二郎坡。」

    二郎坡在老君渡和和黨家村這條線路的斜北面,足足要繞二十里路,而且都是山道,顛簸難行。拐去那裡的話,今天天黑前到達目的地的可能就沒有了。車伕聽了她的指令,齊聲叫苦。俞梅不耐煩地說:「拐個彎子,每輛車加一塊大洋,別磨蹭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