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13章 暗潮洶湧 (2)
    鄒震大笑,親自替他斟酒,舉杯相邀,說要慶賀。早就聽說孫嘯伯和黨玉昆是莫逆之交,現在,他的兒子又和黨玉昆的侄女好上了,日後嫁入孫家做媳婦,那是親上加親、大快人心的好事啊!孫嘯伯摁住了酒杯,搖頭正色辯白道:「鄒兄切莫亂開玩笑。這件事八字還沒有一撇呢,而且也還是我心裡的一個難題。我總覺得這女子舉止形跡透著古怪,所以才托信請你幫忙查的。她的底細,不弄清楚,我真是寢食難安啊!」

    看他這副焦慮的樣子,鄒震安慰說:「別急呀,你來了西安,這兒離黨家村並不遙遠,改日我派人去打聽。再說,你不答應,這兩個年輕人還敢越雷池半步嗎?在這地方,掉頭去看來時路,已然恍如隔世了。孫兄不妨在這裡歇息幾天,我們都會替你想辦法的。先要解燃眉之急,你莫非忘了?」

    孫嘯伯會意,知道他所說的燃眉之急是指咄咄逼人的王縣長,點點頭說:「既來之則安之吧。一切都拜託鄒兄這些多年的老朋友了。」

    酒足飯飽後,主客興盡而散,一路鞍馬勞頓的孫嘯伯先去預備下的客房歇息了。特地來陪酒的榮老闆告辭出門,回了店舖。一路上,他坐在顛簸不定的黃包車裡,拿定了主意。有關孫嘯伯今天所說的重要問題全都暫時隱藏,不告訴約翰遜。黨玉昆和孫嘯伯的交情,不但陳倉人人皆知,西安這邊也不是件稀罕事。那年,孫嘯伯星夜趕來西安,就是拜託了鄒震以及另外一位摯友,向馮玉祥求降的。可惜,馮玉祥正忙於北伐,率勁旅坐鎮洛陽,沒能見著。不然的話,黨氏歷年來掘得的寶藏,也不會全部落在了宋哲元一人手裡。甚至西安古玩行都沒能沾到邊,買賣全部被天津租界裡的掮客做去了,很發了一筆橫財。這也是他腹誹宋哲元的一個重要理由。

    但他更感興趣的是有關黨玉昆盜掘寶物的一個傳說。據說黨玉昆留在陳倉城裡成為宋哲元戰利品的那些寶物,只是黨軍藏寶的一部分而已。因為之前宋軍兩次攻伐陳倉未果,黨玉昆為防萬一,將藏寶的一部分精品送出城外去埋藏起來了。他戰死之後,再也沒人能夠知道它們的下落。鑒於孫嘯伯在第三次討伐前出城赴西安請和,很有可能黨玉昆向他有所托付。孫嘯伯掌握著這筆藏寶的秘密的傳言,並不僅限於陳倉。也許,這就是孫嘯伯近十年來蟄居陳倉的原因吧。他是心中有鬼,防人暗算,還是畏懼流言,閉門避禍?不過,今晚得到的這個訊息,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自稱黨玉昆侄女的女子摸上了他的家門,莫非東窗事發了,索要當年叔父的藏寶?孫嘯伯不明所以,要借查該女子身份為由,策動反擊?榮老闆相信,不僅自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鄒震也會如此判斷的。

    至於鄒震交給孫嘯伯看的那頁紙上的內容,榮老闆並不清楚。不知道約翰遜向他介紹過的那位吳少校赫然名列其上。總之,圍繞著孫嘯伯的這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悄然撒開,他自己也是布網者之一。只不過,身在局中,難以自明罷了。

    他從旁門進了宅子,心裡盤算一番說辭,正要去見約翰遜。前面鋪門上有人敲門,嘴裡叫著榮老闆,一聲緊似一聲。他聽出嗓音來,是陳倉那個專門送字來的傢伙。他立刻讓夥計去領他繞彎兒進來。

    瞧見來人滿面灰土的樣子,榮老闆問他怎麼這個時候來西安?那傢伙揩了下臉,諂笑說好久沒收到孫嘯伯的字了,天不亮,孫府傭人扔出一張,他如獲至寶,轉身就往省城趕,要不是路上搭了輛便車,怕是要到下半夜才能到。

    聽說又有了孫嘯伯新的墨跡,榮老闆一陣好奇。今天早上送出來的,那肯定是昨晚之作,他臨來西安之前,揮毫落筆,究竟寫的是什麼內容呢?他接過那人折成一疊的宣紙來,拿到桌前燈光下,小心地鋪開抹平,逐行看去,只見筆力矯健,線條如抽絲剝繭,盤旋百折,和過去看慣了的文字風格迥異,乃是半幅章草,剎然斷筆處還留有兩滴細微的墨點。

    他驚咦了一聲,萬萬想不到孫嘯伯的章草寫得如此蕩氣迴腸、絕妙至極,遠勝過市面那些所謂獨擅行草的書法家們。他只知道孫嘯伯的篆書陝內無對、冠絕當時,哪裡想得到他的草書功夫也是如此了得。沉吟良久後,他讓夥計去取錢打發了送字人,自己捧了這半幅字快步去後面找約翰遜。

    約翰遜這兩天待在榮慶齋店舖裡,陪榮老闆看了些新近送來的所謂珍玩,真正代表著陝地漢唐氣度的物件幾乎沒有,只是些明清兩朝的瑣碎雜物。唯一看得上眼的,是慈禧西狩時賞賜給本地富商的一隻上等翡翠青蟲伏草葉雕。料子好,雕工也好,又傳承有序,是件好東西。其餘等等都不足道,索性閉眼不看,盼念著孫嘯伯新作的到來,催促榮老闆辦理和孫嘯伯見面的事宜。

    這時候,他坐在屋裡拿了本新印行不久的北宋中權帖拓本,和吳昌碩、孫嘯伯的墨跡在作比較。正看得入神時,聽到窗外腳步聲響,抬頭一看,榮老闆拿了幅字進來,心中一喜,脫口問:「孫嘯伯的字?」

    榮老闆豎起大拇指,稱讚說:「真神了。您一猜就中,正是孫嘯伯的字,剛剛收到的。請看。」

    約翰遜連忙讓他將紙攤鋪好,自己拿起放大鏡來,在明暗不定的電燈下凝神瞧去,和榮老闆一樣的反應,大感意外。但他沒有在榮老闆面前顯現失望的神色,順口讀起了那一段半途戛然而止的詩文來:胡地朔風急,長河若冰川,往來絕飛鳥,萬里失人煙。舊都故人在,依稀夢不眠,我欲……

    他笑了一聲,望著榮老闆問:「他欲,他欲幹什麼?」

    榮老闆也笑,說:「也許是要來西安吧。正斟酌躊躇呢,舉棋不定。」

    約翰遜哈哈大笑,搖頭說:「字很好,但我只能給半價。因為,那不是我要的書體。我只對他的篆籀感興趣。」

    他的這種態度,引起了榮老闆的興趣。榮老闆沒有追問緣由,心裡隱約有了幾分數。這跟他先前動的心思稍稍有了契合的地方。約翰遜遠在平津,可對陝地一帶的流言也不陌生,想必另有耳目了。他專心致志地收孫嘯伯的字,無非就是想從這些字跡中尋找金文的秘密,再根據這個來判斷黨玉昆傳說中所謂藏寶的虛實。可是,他自負是文字專家,上過什麼鳥大學,只懂得字是不成的,那是書獃子。孫嘯伯雖然通曉金文,但怎樣區分它是在黨玉昆生前死後得到的呢?這個難題,也許只有孫嘯伯本人能夠解答了。

    榮老闆微微一笑,說:「約翰遜先生,您喜愛篆籀類的古文字,其內自有深意。我是個愚鈍的人,沒資格跟您交流。等孫嘯伯本人來了,也許你們會成為知音的。」

    約翰遜哼了一聲,說:「那就等著榮老闆安排,我正期待這一天呢。」

    (三)

    老父離開陳倉的當天黃昏前,孫連文就和俞梅兩人迫不及待地開始組裝那部安放在兩隻皮箱裡的電台。這部電台配有手搖發電機,以備不時之需。陳倉城裡停電斷電是家常便飯,孫宅裡甚至還保留著古風,大多時候以燭火油燈照明。孫連文的屋裡有電源,俞梅看中的就是這一點。

    他們先將床頭的收音機後面的木殼打開,簡單地做了連接處理,既不顯眼也不累贅。然後孫連文爬上竹梯,將天線安置在屋前枝葉叢裡。俞梅打開電台,手指按住撳鍵,依照預定的密碼向西安方面試探性地呼叫。十分鐘後,有了回音,雙方對答了片刻,確定了電台設置成功後,俞梅關了機器,面有喜悅之色,望著正在洗手的孫連文,說:「成功啦,已經跟西安聯繫上了。」

    孫連文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現在,吳少爺他們在陳倉有個通訊處,咱們也有了一個,並不輸給他們。」

    俞梅抿了抿嘴角,說:「要有所防備。這樣規模的通訊處,難保沒有測向儀。據我所知,上海、北平都有了。咱們發報的時間要短,沒有重要情況盡量不開機器,避免暴露的可能。這個所謂綏靖公署陳倉通訊處,改日還是要拜訪一下的。到時候,你找個借口陪我去。」

    孫連文正要說話,冷不丁院門外靈秀的聲音傳來:「開門啊!你們兩個關起門來,鬼鬼祟祟地幹什麼?」

    孫連文開了門,瞧見這個頑皮的小妹,在她的腦門上彈了一下,說:「你才鬼鬼祟祟呢。天剛剛黑,就出來扮鬼嚇人!」

    靈秀一路進來,瞧見俞梅坐在桌前聽著收音機裡雜糟糟的靡靡之音,不禁好笑,說:「哎呀!抱歉了。我不知道俞小姐也在這裡。」

    俞梅笑罵道:「你個死丫頭!明明剛才說的是『你們兩個』,這會兒還裝傻,看我不收拾了你!」

    她和孫連文使個眼色,兩人聯手一下子摁住了靈秀,使著勁地一氣胳肢。靈秀笑得差點沒背過氣去,連聲求饒。孫連文鬆開手,說:「給你這小東西一個教訓。下次看你還敢不敢?」

    靈秀抹著眼角笑出來的淚花,悻然正要反駁,門外又有個聲音傳進來:「都在這裡啊!我來得可真算巧了。」

    靈秀一下子聽出了他的嗓音,大聲說:「吳大哥,快來幫我。這倆人剛才合起來欺負我。」

    吳家驤笑吟吟進了門,站在屋簷下,看著門口這三個人,說:「我可幫不了。你哥和未來的嫂子,得罪不起。」

    孫連文嗔怪地說:「中午留你吃飯,你硬要走。這會兒,又不請自來,神神道道的。」

    吳家驤笑道:「中午走,是因為怕看孫兄受氣的樣子。這時候來,是負荊請罪的。請你和俞小姐還有小跟班孫小姐一起去下館子。桌子已經訂下,菜餚正在鍋裡,酒水已經燙熱,就差人到了。走吧!」

    四個人說說笑笑離開了孫府,十來分鐘後來到距離文明旅社咫尺之遙的一家飯館。屋內朝南靠窗一張桌子,已經擦拭得乾乾淨淨。夥計見客人到了,一路慇勤吆喝請他們坐下,緊接著就走馬燈似的上菜,眨眼間空蕩蕩的桌上擺滿了碟、碗、盤子,香氣撲鼻,勾人食慾。

    俞梅和孫連文剛才裝配電台,肚子早就餓了,順水推舟便不客氣。靈秀常年在家裡吃,很少出門下館子,看這各式菜樣比家裡廚房豐富許多,很是好奇,左一筷右一勺,吃得不亦樂乎。

    吳家驤拉住孫連文喝酒,讓夥計將溫熱的高粱酒替他們斟滿了,舉起杯子來,要一起干了,以此紀念多年前離開陳倉時跟他把酒告別時的傷感。孫連文本不想喝,但俞梅想要知道這位吳少校的過去底細,肘部微微頂了頂孫連文,說:「是啊,得喝。我跟靈秀還想聽聽吳先生這些年在外面闖蕩奮鬥的故事呢。」

    孫連文明白她的意思,兩眼一閉,端起酒杯來咕咚一口喝下去了。酒水入肚,霎時間像點燃了炸藥桶似的,轟地一聲上了頭,手指杯子吩咐伺候的夥計再斟。吳家驤拍手大笑,說:「有些幾年前分別時的豪情了,再乾一杯,如何?」

    俞梅笑嘻嘻地說:「等一等嘛。你們喝酒拚命,幾杯下去,就要我們服侍你們嗎?慢慢兒喝,談笑助酒興嘛。來,吳先生,講講你的傳奇史,讓咱們靈秀小姐也開開眼界。」

    孫連文兩眼通紅,指指吳家驤,說:「講,你是怎麼從一個乳臭未乾的小伙子變成眼下這年輕有為的軍官的。」

    吳家驤不好意思,示意他們放低了音量,夾了筷菜,邊吃邊說了起來。原來,當初離開陳倉,他一路出陝直奔廣州,想去投考傳說中的黃埔軍校,不想卻撲了個空。原來軍校早已遷址南京,更名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了。他無奈之下,只得轉程向東去南京。路途中正巧碰上個外出公幹的陝軍旅長。那旅長一聽他的家鄉口音,就跟他聊了起來,聽說他要報考軍校,看在同鄉之誼上,寫了張便條讓他到南京後去軍校找一位陝籍訓導處主任。這張便條居然效用無比靈驗,吳家驤連試都沒考,就直接入學了。在學校裡有同鄉佑護,一路順利。畢業前,那位訓導主任特意找他談話,動員他回西安。那位當年舉薦他的旅長,現在已經是十七路軍中將參謀長了,手底下正缺幹練的人才。他去西安,自然是順風順水。於是,他又拿了訓導主任的推薦信,奔赴西安,拜見當年的恩人。那位參謀長當即安排他去下面師、旅做個低級參謀,一年不到就提拔上來,在總部做了少校參謀。等陳倉事務完畢後,再下放到低層做個團參謀長,重新陞遷上來,衣領、肩膀上扛個將星那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俞梅和孫家兄妹聽得瞪大了眼睛。吳少爺這趟人生經歷有如傳奇,令人咋舌。從一次偶遇變成兩次互為因果的機遇,這真正是命運的安排了,換了別人那是再也不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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