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12章 暗潮洶湧 (1)
    (一)

    吳家驤沒有在孫府吃中飯。雖然孫連文竭力挽留,靈秀也殷切期待,但他敏銳地感覺到,孫連文和那位俞小姐對自己心中隱藏的不快。他不知道確切的理由,但知道這態度變化就是從今天上午開始的。自己拖走了孫連文去他妹妹那裡,導致他沒能遵照俞小姐的吩咐在門口做事,惹惱了俞小姐。俞小姐現在不理睬孫連文,連文因此遷恨自己,又不能擺在臉上。而俞小姐不可能心裡僅僅只責怪情郎,追根溯源那是肯定的事。總之,這對戀人今天因為自己而心情不悅,互相不滿。

    他自嘲地笑,自己慇勤地幫助拎皮箱出力,反而落得個裡外不是人,真是應了那四個字:自討沒趣。好在,他今天是專程去拜訪孫嘯伯並看望他那位美麗活潑的女兒的。孫嘯伯去了西安,靈秀熱情地送他到了門外,一切都在正常範疇裡。他回到通訊處,進了衛兵守衛的大門,就把先前的事情全都放下了。今天,他便服進出,上樓後在劉少校辦公室的門口敲了敲門。裡面沒有回音,顯然是人不在。他心裡猜想著他可能的去處,回自己辦公室換上軍裝,在桌前正襟危坐,處理屬於自己的公務。

    說起來,這個通訊處本該是劉少校創立管轄的,本來沒有他的事情。但是綏署情報部門單獨成立這麼個單位,軍部高層卻不放心。他是屬於摻沙子的形式加入進來的,是雙方博弈斟酌之後的最佳人選。第一,他是十七路軍總部的參謀,第二,他是黃埔生,在地方和中央之間左右逢源,想推辭都不成。這個劉少校也是黃埔出身,平時算得上熟悉。所以,聽說他來了也十分贊同,並進行了幾次推心置腹的談心。這是基於黃埔同學的關係上的交流,一切都以南京方面的利益為準則。吳家驤明裡是舉雙手贊成,暗地裡不免顧忌重重。

    他來陳倉前,軍部參謀長也曾找他做過類似的長談,目的如出一轍,要他重點顧及本部的利益。雖然他是黃埔生,但切切不可忘記自己是陝人,是陳倉人,應以家鄉父老的安危為念。他現在有如雜技班子裡走吊繩的戲子,一切都可以暫時放下,唯以平衡為第一要務。只要表面上顯示出明顯的傾向性,他就會失去這個職務,甚至失去在軍中發展的前途。他必須牢記臨來陳倉前確定的信條:公事公辦、不偏不倚。

    通訊處裡,共計有五部電台,他和劉少校各掌握一部,分別和各自的上司保持聯繫,每天都有例行的匯報。劉少校儘管私下裡提議傾向中央,但在工作中並未有這樣的明確要求。他明白,所謂的傾向,也就是在一兩件至關重要的情報上做手腳,隱瞞一方,讓另一方獨享,達成戰略上的前瞻性。不過,這樣的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也許會有,也許根本就不會發生。

    吳家驤翻開新收到的兩份省城總部的密電,第一份告知他,近日在西安騾馬市附近,軍統方面破獲了一個****地下組織,抓住了幾個****分子,具體審訊情況不得而知,指示他在陳倉利用通訊處的特殊關係,從側面向劉少校探聽虛實。

    第二份電文,本部掌握的秘密信息,****方面已視陳倉為重要據點,加強經營,從各處抽調精幹力量潛伏發展,策應陝北、陝南兩股武裝力量的配合、融匯,對省府形成了巨大威脅,嚴令從速偵破云云。

    吳家驤皺起眉頭,心裡說了一句,果然開始來事了,而且都是難度很大的事情。他暫且放下第一封電報,細細研究第二份,****分子已入陳倉潛伏,加強經營,從戰略上來說是為了配合番號為紅25軍的這股流匪入陝向北,與劉志丹部匯合。這支部隊人數近萬,行蹤詭異,周旋於三省交界地區,兵鋒所至常常出人意料。中央軍、陝軍各部無從攔截、合圍。前不久伏擊陳倉城防團的一役,就是明顯的例證。如果要抓住他們的行動規律,也許從陳倉破獲****地下組織,是一個上佳的突破口。但現在,陳倉地區有關共產黨地下組織的情報幾乎為零。他初來乍到,劉少校也是。原來這方面的情況,大約只有縣警察局裡有點資料案底可尋了,但估計也不會有多少實際價值。

    他收攏了兩頁密電,鎖進保險櫃裡,心裡盤算下午去王縣長那裡拜訪一下,先從警察局開個頭。

    這時,劉少校外出歸來,在他的門上敲了兩下,問:「吳兄,在嗎?」

    吳家驤應了一聲,開門請他進來坐,說方才去看過他,撲了個空。劉少校打趣說吃了個閉門羹吧,實在抱歉。吳家驤哈哈大笑,指著屋裡零亂的紙片,說整天不知道忙碌的什麼,像沒頭蒼蠅一樣,居然也自詡是搞情報工作,真是令人慚愧啊!

    劉少校安慰他,萬事開頭難,情報工作尤其是這樣。別看剛來時兩眼漆黑,做下去就慢慢會得到收益了。吳家驤假作絕望,攤攤手表示人跟人不一樣。劉少校他們所屬綏署情報處,底線密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瞞不過他們的眼睛。像自己所在的總部,更側重於排兵佈陣打仗,情報工作差了老大一截呢。劉少校背倚大樹好乘涼,自己可沒這個福氣。

    劉少校有些自得,可表面上仍然謙遜,糾正他說大家都是空著雙手來陳倉的,綏署在這裡也是張白紙。他們既然一起來創業的,就不能分了彼此。精誠合作,是蔣校長的訓示,千萬不能忘記。吳家驤無奈地笑,抱怨說來到陳倉,至今沒有幹出一件像模似樣的業績來,僅僅提供了些不疼不癢無關緊要的情報。對方的上司寬厚待人,自己可就不成了,上峰責令盡快拿出有份量的東西來。這,可真是逼死人啦。

    劉少校漫不經心地說:「咱們都沒有重要的收穫,你拿我作擋箭牌吧。」

    吳家驤指指自己的領章軍銜,搖頭歎息說:「你是我的師兄,可不能用這主意帶壞了我。我愧對上司的職責。」

    劉少校不屑道:「沒耐心,沒點自嘲的精神,就別干情報這活兒。咱們這行當跟獵人、漁夫是一樣的。選址、張網、放餌,一系列準備完備之後,唯一需要的就是耐心。」

    吳家驤笑了笑,說:「老兄已經張網、投餌了,兄弟我可是什麼都還沒辦呢。這樣一說,更加羞愧了。」

    劉少校看他鬱悶的樣子,忍俊不住,一把拉起他來,說:「走、走、走,跟我喝酒去。你我是一條船上的人,豈能沒你的份。」

    吳家驤秉承總部首份密電的精神,半推半就地被硬拖著到了文明旅社隔壁底層一個單間裡。夥計不敢怠慢,趕緊來招呼。劉少校麻利地要了幾樣菜、一壺酒,並讓他關上門,舉起杯子啜了一口,說:「不是黃埔同學,就不提精誠合作這個詞,我也不瞞你,但你要守口如瓶,知道嗎?」

    吳家驤挺直腰板,說:「說哪裡話,我也是干情報活兒,嘴巴這一關,自然是鐵桶一樣。」

    劉少校盯住他,說:「你先乾了這一杯,我告訴你。」

    吳家驤不假思索,拿起酒杯來一口乾了,將杯底朝他一照。劉少校拍了一下手,說:「果然爽快,我這就詳細說給你聽。」

    劉少校這一番拿勢作樣,並不是假的,而是手裡果然有硬貨。這時候,得意洋洋地拿來,既有示好之意,也有居高臨下奪得先籌的驕氣。他得代表綏署奪得整個通訊處的掌控權,不拿出點真東西是服不了人的。尤其是這位跟自己軍階相同、有地方勢力背景的吳家驤。

    原來,前天黃昏,綏署情報處以所謂「進步青年」面目潛伏在某大學的密探,得知本校學生領袖要去校外參加一次重要的會議,領取任務響應平、津、滬、寧各地大學的反內戰求抗日的全國性運動。地點就在騾馬市對面悅來客棧裡。該密探擔任的是掩護望風的任務。本來,一般的學生集會秘密串聯,情報處是不屑管的,交由警察局去處理就行了。但這次事涉平、津、滬、寧等地,發動者絕非尋常的****頭目,而是有著更深背景的高層人物。他們近日正為共方流竄各部紛紛向陝甘地區進逼作應對。這無疑是個送上門來的好機會,正好可以利用它來摸底。

    於是,情報處採取秘密行動,出動了特務、憲兵、警察偵緝隊幾百號人,在密探的暗中接應下,將那小客棧圍了個水洩不通,當場捕獲了七八個人。帶回去刑訊審問,忙碌了大半夜,凌晨時有個學生熬刑不過,指認了其中一個三十五六歲的同伴是中共山西省委的重要人物。

    情報處如獲至寶,重點對那個被指認者用刑。一天一夜後,此人身心俱疲,終於鬆口,承認是中共地下省委副書記鄭澤。他不但負責****,還擔負其他重要部門的工作。情報處趁熱打鐵,又是一番壓搾,終於搞清楚了整個陝西****地下組織高層的意圖,同時也證實了此次逃竄****各部,即是以陝北劉志丹所據匪區為目的地,並依此為立足地向西北打通和蘇俄的交通線,解決目前面臨的困境。甚至具體到,眼下番號為紅25軍的流匪,必然要經陳倉等地向北為第一選擇,向南入川僅是應變之策。

    為此,****地下省委已經向陳倉等地派遣精幹人員潛伏,建立情報站。省城所派人員為男女各一名,姓名不詳,另有協助人員由陝南遊擊隊、陝北匪區直接派出,三方協同,看來是要在陳倉地區大幹一場了。現在,綏署情報處向劉少校通報破獲結果,要求他密切注意新近來陳倉的兩名男女青年,全力偵察,由這條線索入手一舉徹底解決****在陳倉地區的地下情報組織,配合****圍殲意圖向北逃竄的****殘部。

    吳家驤長長地歎口氣,醒悟過來。怪不得總部要求他盡快查明底細,原來綏署情報處捉住了這樣一條大魚,連帶著起出了這樣重要的情報。幸虧劉少校這樣自鳴得意地露了底,不然他和總部再被蒙在鼓裡一些時日,形勢的發展變化,將會把他們遠遠拋在腦後。

    (二)

    西安城是個破落、陳舊、在灑灑北風中沉眠不醒的城市。千年前的風光早已沉沒到了黃土之下,消散在漫天沙塵之中。這樣的頹敗,在孫嘯伯眼裡並不陌生。民國伊始,他從北京返回陝西後,十多年間一直住在這裡,直到劉鎮華率鎮嵩軍圍城前夕,才匆匆忙忙脫身去陳倉。自此之後,他便在陳倉故里長駐,只在宋哲元討黨時,勉為說客,短暫地來過一次。

    孫家在西安有房子,只是租給別人住了,他這趟來西安過於突然,所以並不想打攪房客,索性直接奔鄒震的公館去了。騾車奔走了一天,天黑之後到達目的地,孫嘯伯親自去叫門。鄒公館裡的傭人回稟之後,不一刻,鄒震親迎出來,兩人執手寒暄不已。進宅之後,自然是擺下酒宴接風洗塵。這晚,桌上除了鄒、孫二人東道主外,開席不久就有人聞訊趕來,正是那位榮慶齋的榮老闆。

    榮老闆和鄒震早已默契,先不亮身份,以遠方親戚自居,加添了一副筷子、一隻酒盅而已,在一旁相陪,察言觀色,附和笑談。

    孫嘯伯聽了鄒震的介紹後,稍稍示意,便轉過身去跟鄒震討論自己牽掛的正事。鄒震看來對他應邀赴西安,很有把握,所以事先做了些應景的預備。他所要查詢的綏署劉少校、軍部吳少校的背景都已明晰。當即在桌上展示了內線朋友回復的函文。

    孫嘯伯拿在手裡,認真地閱覽。只見上面言簡意賅地寫著:劉子昆,少校,綏靖公署情報處副處長,黃埔七期生,民國二十三年由南京奉調來陝;吳家驤,少校,十七路軍總部參謀處情報參謀,黃埔八期生,三年前曾在南京軍事委員會短暫任職。劉、吳二人奉綏署和總部聯合組建陳倉通訊處之命,已赴陳倉。

    至於孫嘯伯最為牽掛的俞梅俞小姐,卻沒有羅列。孫嘯伯疑惑,問鄒震原由。鄒震無奈地解釋,這女子並無公職,又不在西安,所以一時難以調查。等過些時候再查,或者他手裡是否還有新的關於她身份的線索?孫嘯伯考慮了一下,說她是黨玉昆的侄女,改從母姓。也許,去黨家村可以查得明白。

    他這話一出口,不但在旁邊旁聽的榮老闆聳然動容,連置身事外的鄒震也放下了酒杯,問:「黨玉昆還有個侄女嗎?」

    孫嘯伯苦笑,說:「豈止是侄女,他還是犬子連文的大學同學呢。真是匪夷所思。」

    鄒震訝然,說:「這可就奇怪了,從未聽說過土匪黨玉昆竟然還有個大學生的侄女呢,還特地改了姓。她去陳倉,恐怕是拜訪令郎吧?」

    孫嘯伯喝了一大口酒,說:「豈止拜訪,已經住在我家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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