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11章 迷霧重重 (6)
    靈秀笑瞇瞇地說:「您想想,俞小姐千里迢迢地來陳倉,又偏偏住到咱們家來找哥哥幹什麼?他們以前在大學裡也許就是情侶。哥哥回家養病,她是得了信來看他的。我偷偷瞅過哥哥的眼神,哎呀,怕是早就墜入情網啦!」

    孫嘯伯見她越說越放肆,重重地擱下酒杯,指著她的鼻尖,嚴肅地說:「靈秀,爹別的就不多說了,就教導你一點,認識瞭解一個人不能僅憑自己的一廂情願,要留神觀察,十天半個月的,哪裡就能下結論了?俞小姐作為連文同學,住在這裡那也無所謂,但真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不弄清楚她的身世背景,就胡亂娶進門來,我是萬萬不能答應的。你也是!」

    「爹!」靈秀叫了一聲,既是為父親突然變得嚴厲的態度,更是針對他將自己也一網打盡,委屈地問,「關我什麼事?」

    孫嘯伯說:「世道亂了,人心壞了,我只對信得過的人放心。連文也好,你也好,日後婚姻大事,我免不了要操心煩神,大大地操心煩神了!」

    靈秀對他的話先是聽不明白,後來陡然省悟,悚然一驚,原來父親對於俞小姐心存疑慮,甚至對……也有疑心。他這是怎麼回事?是哪根弦搭錯了,還是真有所覺,刻意提醒?真是鬧不明白。

    孫嘯伯吃喝完後,坐在桌前沉默了一氣,叮囑女兒說:「剛才我講的話,你千萬不要跟連文說。你哥心軟,很容易被人傷害。懂嗎?」

    靈秀撇了撇嘴,點頭答應了。

    父女倆吃完晚飯很久之後,孫連文才和俞梅回來。孫嘯伯早已去書齋裡歇息了,靈秀捧了本閒書,倚在床頭翻閱了一氣,困意上來後很早就吹燈睡去了。傭人們大多已經巡查好各處,準備就寢。宅子裡安靜寧謐,牆頭上身陷發情期的野貓弓起腰背,發出一陣陣嗥叫,擾人清夢。

    孫連文揀起塊碎石,隔了老遠丟過去驚走了它,回過頭來望著俞梅,說:「牆頭月影動,疑是玉人來。這深宅大院,月色迷離,又有俞小姐這樣的佳人,古人的詞句竟然像是為眼下這情景所作。從古至今,莫非傳承不斷?」

    俞梅淡淡地笑,沒有搭他的腔,逕自朝自己和靈秀的住處走。孫連文有些落寞,在她身後停住腳步,說:「在院子裡坐會兒吧。這樣好的月色,不坐坐可惜了。」

    俞梅回頭看看,推辭說太累了,想先休息。孫連文說坐下來瞧瞧月色、賞賞樹影,享受這樣的氛圍,未嘗不是一種休息。俞梅只好陪他去院子裡坐下。孫連文興沖沖地去房中取出一支洞簫來,仰面看天繁星點點,俯首看地樹影搖曳,更有幽淡的花香隨風習習,再悄悄端詳俞梅秀雅的容顏,不覺沉醉,指尖按韻嗚嗚咽咽地吹將起來。

    俞梅本不耐煩,要早些去睡覺。但硬著頭皮聽了起首一段後,頓時覺得空靈忘我。再凝神聆聽,在膝蓋上輕輕起拍相和。一曲吹盡後,她下意識地問道:「梅花三弄?」

    孫連文說是,想不到她也是知音,一聽就明白了。俞梅取笑說瀟湘館裡林黛玉,也吹這曲牌,孫少爺和林妹妹才是心有靈犀的知音呢。孫連文看她笑靨如花,心中一動,想說她就是那月下吹簫的林妹妹,自己願做護花使者賈寶玉,但又覺得太過肉麻,咂了一下嘴苦笑著說她不提,還真不記得林黛玉也吹簫,她不是撫琴嗎?俞梅搖頭,但笑不語。

    孫連文放下簫,有些失魂落魄地說:「咱們過去見面的次數太少,彼此的喜好都不清楚。你在這裡住了些日子,咱們居然很合拍投緣,可是當初料想不到的。你說是不是?」

    俞梅不置可否地微笑,拂衣起身。孫連文抑制不住突如其來的一陣衝動,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俞梅想抽回手,但他牢牢不放就要表白,不由得又羞又急,這關鍵時刻不知道如何是好。

    院外,有腳步聲走過,丟下一聲蒼勁的咳嗽,聞聲辨音,是孫嘯伯無疑。

    孫連文條件反射般鬆開手,退後一步,問道:「爹,是您吧?」

    孫嘯伯沒有應答,但那熟悉的腳步聲一路向前,漸漸消失了。俞梅收攏了雙臂,環護住自己,似乎是在抵禦這夜晚的寒涼,同時搖搖頭說:「我回去了,你……也早點睡吧。」

    孫連文一言不發,沉默裡帶了幾分尷尬、幾分失望、幾分疑惑。他目送她在月光輝映下依稀可辨的麻石小路上散漫而行,心裡慌亂不堪。剛才,自己握住俞小姐的手欲訴衷情的場面,父親是否看到了,警示般出聲制止?他會不會只是路過而已,咳嗽出聲純屬偶然,對院門裡的這一幕根本不知道?

    他在晚風中深深吸了口寒涼的空氣,忍不住咳嗽起來。宿疾舊病尚未完全痊癒,在這個夜色闌珊的時分發作了。他懊悔自己的魯莽,這位俞小姐和自己遠未到可以開啟心扉、吐露心聲的地步。自己一時的衝動,結果真是得不償失了。他心裡越悔,咳嗽聲就越沉重。天知道,在他身心俱疲的時刻,病痛如影隨形般登場了。

    (十)

    孫連文所猜不錯,那一刻在甬巷裡出聲咳嗽的人,就是孫嘯伯。但是,他並沒有看到兒子手執美人手、欲訴衷腸的模樣。之前幾分鐘,他在書房裡正為老友鄒震邀請一事左右為難。去留是個問題,可是生存是更大的問題。他急需瞭解陳倉這夥人的真實面目,更想先行下手,驅除王縣長這個虎視眈眈之徒。可這一切,光靠坐守陳倉是無法如願的。但,他又有不能離開陳倉、離開孫宅的苦衷。

    他猶豫了好半天,提起筆放下雜念,在鋪開的白紙上揮毫,意氣貫注所至,墨跡淋漓,一反往日的風格,竟是一幅縱橫捭闔的章草。正酣暢淋漓寫到一半時,前面院子裡幽幽簫聲響起,頓時令他停住手中筆,啪地一聲丟在桌上,重重地歎息一聲。他知道,自己這個時候再無其他選擇,只有去西安了。兒子深墜情網,不能自拔,從這裊裊的簫聲中一聽便明白了。他吹簫是自己親手所授,聞音知意。伴隨在兒子身邊的這個女子,是值得花費心思來對付的。當然,還有那些跟她前後出現在陳倉的不速之客們。

    他顧不上收拾書案上的殘餘,披上衣服,就著月色匆匆向前,路過兒子院外時咳嗽了一聲,根本沒有理會裡面的情形。他此時要出門安排尼庵裡蟄居的黨玉昆的遺孀孤兒。他這趟出門,得預先告知,有個極難拿穩的事情,也好預備著。在前院,他取了些銀洋,叫上兩個心腹家丁帶上槍,趁黑出了角門,按照走慣的路線過去,夜半前到達了渭河碼頭,留心察看周圍的動靜後,他留隨從在黑暗裡偵伺,自己從斜道過去,在尼庵後院輕輕地拍門。

    白夫人想來是已經睡下了。開門後,她倦態畢現地打了個哈欠,悄聲問:「孫先生,這時候來,出了什麼急事嗎?」

    孫嘯伯掩上院門,隨她進了屋子,點亮了油燈,在昏黃的光線下看了看這慵懶倦怠、眉目間顯現出幾分俏麗的女人,腦海裡油然浮起八個字:徐娘半老,風韻猶存。他這些年往來尼庵後院無數次,印象裡從未對這女人有如此感覺。是因為她往日裡穿戴齊整,面含淒苦神情,遮掩去了本色,今夜由於倦困忘記了掩飾?還是因為他自己的神思紛亂,這一刻壓抑不住色心?

    孫嘯伯垂下眼睛,盯住地面的羅磚,不去看她單薄的月白色綢衣下凹凸有致的身軀和生澀的雙眸,說:「我要出趟遠門,去西安。大約得有些日子,先來知會一聲。要是不急的話,耐心等我回來。」

    白夫人狐疑地問:「去西安,有什麼急事?」

    孫嘯伯說:「陳倉這邊的瑣事,得在西安解決。我考慮多日,覺得不能再拖了。明天一早就走,早去早回。」

    白夫人點點頭,默想片刻,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他的手腕,低聲說:「西安那邊也許比陳倉還要人心險惡,你小心點。」

    孫嘯伯心神旌動,但沒有表現出來,笑了幾聲說:「多謝關心,我會留神的。時候不早了,你早些歇息吧。」

    白夫人方纔這一握似乎是無意之舉。孫嘯伯既然沒有異樣,她也就順水推舟般鬆開手,抹了抹胸前的一點皺褶,說:「那……祝先生一路順風,馬到成功。」

    孫嘯伯目不斜視,拱手作了一揖,起身離開了小院。

    白夫人倚在門邊,不顧寒涼凝視著他的身影冉冉走上坡頂,若有所思地一笑,喃喃自語道:「看樣子,好戲登場了。這陳倉城裡,會平靜下去還是會更加熱鬧呢?」

    次日清晨,孫嘯伯起了個大早,讓傭人去叫醒兒子和女兒,讓他們來陪自己共進早餐,順便把自己出門的消息告知他們。孫連文有點驚訝,問他是不是剛剛作出的決定?孫嘯伯說早就想去西安轉轉了,看望一下昔日的舊友,順便處理一下孫家在省城的宿務。昨天中午,接到了老朋友的信函,邀請自己去小住幾天。趁著這個機會,下定決心說走就走,不再拖延。

    靈秀說:「您也帶我去吧,我這麼大了還真沒去西安城玩過幾次呢。」

    孫嘯伯撚鬚搖頭,說:「下次吧,等你去北平上學,我先陪你逛西安城,再乘火車去北平,讓你瘋個夠!」

    草草交待了家務之後,孫嘯伯帶了兩個身手矯健的僕人,備了騾車,帶上防身槍械,悄悄從東門離開了陳倉,直奔省城西安。他這一走,孫連文趕緊讓妹妹去叫醒正在熟睡的俞梅,來自己的住處,告訴她老父已經離開,大約得有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她盡可以放開手腳做事,不必顧慮了。

    俞梅一聽這消息,正中下懷,表示說為方便城內外以及和省委的聯絡,上級要求在陳倉安設電台。她正為選址傷腦筋呢。這樣一來,正好可以借老先生不在家的空隙,將電台運進來,就架設在他的住處。孫連文非常高興,當即決定此事不宜拖,明天就辦。

    這部電台,已經隨藥草原料進了城,藏在藥鋪後院的柴房裡。本來正為它的去向煞費苦心,這時見俞梅來拜訪說明來意,當即喜出望外,連忙親自領著她過去,從柴草堆積掩蓋的空水缸裡搬出機器來,用兩隻嶄新的皮箱裝了,叫了輛黃包車,由俞梅親自押著一路去了孫府。

    到了宅門口,本已約好在這裡接應的孫連文卻杳然無跡,只有門房老王抽著鍋旱煙,邊打量這兩隻箱子,邊說:「少爺讓我在這裡等,幫您送東西去後宅。」

    俞梅吃驚,問孫連文在哪裡?

    老王一指宅內,說:「吳家少爺來了,他陪客人在裡面聊天呢。」

    俞梅警惕地環顧四周的動靜,心道這姓吳的傢伙來得真是時候,這可怎麼辦?東西是已經運到了,她如果再拖走,那肯定會引起懷疑的。既然到了這裡,那也只有硬著頭皮進去了。她稍加考慮後,當機立斷,吩咐那車伕跟老王各提一隻箱子,隨自己進宅。她邊走邊閃電般在心裡盤算,孫連文陪這個不速之客,極有可能在他自己的住處或者靈秀的閨房裡閒聊。這兩個地方避開了,只有先在花廳側房找一個安身之處,再作理論。

    於是腳下不停,東繞西拐地去了毗鄰孫嘯伯書齋的那處小院。正要推門進去,身後冷不丁傳來靈秀歡快的笑聲,問:「俞小姐,今天大包小包地把嫁妝送進咱們家來了嗎?」

    俞梅出了身冷汗,扭頭看去,吳家驤和靈秀正並肩站在幾盆開得燦爛的芍葯、牡丹花旁,好奇地盯住她身後兩個漢子手裡的箱子。孫連文卻沒了蹤影。她愣了半晌,回過神來,問:「你哥呢?我正火急火燎地找他呢!」

    靈秀扮了個鬼臉,笑道:「怪不得剛才哥哥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原來是在等你。我可不知道這會兒他跑到哪裡去了。」

    俞梅心急如焚,竭力強迫自己鎮靜,沖吳家驤微笑致意,說:「這個懶鬼,約好了在門口等我的,半路溜哪兒去啦。」

    吳家驤抱歉地說:「哎呀!原來他是在門口等你的,後來被我拖進來了。他又不好意思說明白。這傢伙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三個人都笑,車伕和老王都在等候指令,好丟下手裡這沉甸甸的累贅。俞梅歎口氣,讓他們把箱子放在花廳裡,反正是寄存幾天,又不是些貴重物件。吳家驤打發車伕先走,自己慇勤熱心地去接過箱子來,掂掂份量,笑呵呵地說:「霍!要是金子就好了,這輩子都花不完!」

    俞梅幾乎站立不住,臉色蒼白嚇人,額角流汗,急忙取出手帕來揩擦,掩飾地抱怨說:「這天熱死人了,我得趕緊回去換了衣服。」

    吳家驤毫不費力地和老王一起把兩隻沉重的皮箱放在屋裡柱子邊,笑著對靈秀說:「小跟班的,你陪俞小姐去前面更衣,我替她去找孫兄興師問罪。看把她累的,奇怪,她沒干體力活,汗比我們流得都多,養尊處優的女孩子,是得有個男人做護花使者呢。」

    眾人各散而去。俞梅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慢慢悠悠到了前面住處,正好跟孫連文碰個正著。孫連文也是滿頭大汗,正茫然失措之際,猛然看見了她,飛快地過來,問:「東西呢?」

    俞梅臉色很難看,哼了一聲,說:「去找吳少爺吧,人家正四處找你呢。我的事情辦妥了,不需要你關心。」

    說罷,她掉頭便走,再也不看他一眼。孫連文臉色一陣青白,心中羞愧,恨恨地跺了跺腳。跟在後面的靈秀不明所以,推了推他,暗暗示意去道歉。孫連文擺擺手,轉身離開了。他心裡清楚,今天因為吳少爺意外攪局,差點壞了大事。俞小姐對自己辦事的能力失望到了極點,日後再想改善這種印象,難上加難了。老天爺在這關鍵時刻,跟他開了這麼個玩笑,實在是殘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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