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10章 迷霧重重 (5)
    俞梅獅子大開口,說得一千塊大洋。那頭目眼眨都沒眨,招手叫來管賬的,從搶掠來的財物中揀出張一千塊銀洋的銀票來交給她。俞梅道聲謝,收起銀票,又說等靈柩啟程前,預先通知他們,在陳倉城外去黨家村的半途中見個面,暫借個地方搭個靈帳,讓大夥兒路祭一下,也算是了了大家的心願,從此叔父就可以真正地入土為安,免受拋骨異鄉之苦了。

    孫連文明白自己今天道具的身份,除了那由衷一笑略顯失態之外,坐在椅子裡聆聽不語,心裡卻嘖嘖稱奇,這個外表文弱的女子,居然能在這樣一夥殺人越貨的匪徒面前從容不迫,絲毫沒有膽怯之意,真是一個奇女子!一時間,他內心的欽佩上升到了一個難以表述的高度,只剩下一聲悄然歎息了。

    見面不久結束,達成了目的。孫連文隨俞梅一起離開。那頭目率眾送到簷下台階邊就此止步,笑道:「黨師長有你這個侄女,九泉之下,也閉得上眼睛了。」

    俞梅嫣然一笑,說:「我叔父有你們這樣的部屬,是他的幸運,我替他多謝你了。」

    她邊說邊拉起孫連文的手,在眾土匪的注視下出了宅子,從那條陌生的巷子出去,一下子走進了人潮擁擠的大街。俞梅下意識地鬆開手抽回,掩口笑道:「大隱果然隱於市,這幫傢伙,倒有幾分本事呢。」

    孫連文這時候才發覺自己竟出了身冷汗,抬手抹去了額頭的汗珠,自嘲地說:「我坐在一邊,倒替你捏了把汗。敢在土匪手裡撈銀子,虧你有這個本事。」

    俞梅不屑地笑道:「這千把塊洋錢算什麼?那幾十號人以及他們手裡的軍火,都不在話下。」

    (八)

    王本齋縣長脫了馬褂,換了四個口袋的中山裝,胸口照舊掛上了那只每天擦拭得亮晃晃的徽章,在縣府衙門裡擺了桌酒席,宴請了一幫陳倉的軍界人物。有兵敗而歸正沮喪沒趣的丁團長,有那兩位從事秘密情報活動的劉少校和吳少爺,以及自己新從西安往鄰縣公幹路過的省黨部朋友李主任,等等。這位李主任是省黨部調查科的副主任,有些權柄在手,是CC的追隨者,和陳立夫有一面之緣。所以整日裡說話不離陳氏兄弟,令不明底裡的人肅然起敬。

    一桌人連同東道主在內共五個人,王縣長刻意尊李主任為上座,這初來乍到就上了朝南首席、一身藏青色中山裝、衣領嚴謹扣到了喉下的中年男人,剛剛落座就顯示出不凡的聲勢來。他笑呵呵地說:「哎呀,蔣委員長提倡新生活運動,講究的是節儉。王縣長這一桌菜太過豐盛了,食之有愧呀。兄弟在西安時,是不出去吃飯的,兩個饅頭一碗湯就夠了。看了這桌酒席,霎時就回憶起在南京陪立夫先生吃飯時的教誨,真是慚愧。」

    丁團長只聽說過蔣委員長,至於立夫先生是誰,那是聞所未聞,大大咧咧地憨笑。兩個年輕軍官是識貨的,臉上嚴肅,心裡打了個大大的問號,虛與委蛇地敷衍了幾句。王縣長見丁團長沒有動靜,暗罵他是個沒有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連堂堂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都沒有聽說過,當即笑嘻嘻地邊替王縣長介紹,邊解釋說:「李主任,我的至交好友。他是省黨部的調查科主任,南京陳立夫部長先生與他交情非淺,如今在西安只是歷練而已,不久就要去南京中樞任職了。咱們這桌子人中,大約要數他先魚躍龍門、飛黃騰達了!」

    他這一席話,劉、吳二人恍然大悟,互使了個眼色。這李主任是中統在西安的頭目之一,藉著省黨部的招牌發展力量搜集情報,跟自己是同行,也是冤家。但他們倆之間,並非如外人看來的那樣鐵板一塊,內心裡都各自留了三分後手,只是笑卻不表態。

    丁團長是行伍中人,對於黨部之類的機構單位不甚了了。但是看王縣長鄭重其事地說這李主任即將飛黃騰達,不免肅然起敬,卻又有些茫然不解,試探地問:「李主任跟楊主席見著面嗎?」

    李主任趾高氣揚地說:「兄弟雖然位列黨部高層,但對楊主席非常尊重。在他的面前,還是能說上幾句話的。」

    丁團長雖然見識淺短,但腦子並不笨,隱約嗅出了些氣味來,朝李主任哈哈一笑,端起杯子率先敬酒。王縣長心裡得意,看那兩個年輕人的反應。劉少校和吳少校不卑不亢地先從他這個東道主敬起,第二才輪到李主任,丁團長和彼此間都放在了後面。

    劉少校說:「原來陳倉彈丸之地,不入省城諸公的法眼。這些日子,居然連李主任這樣的重要人物都現身了,形勢怕是有些微妙吧?****北逃勁旅,當真要在陝西落腳,而不是按照南京方面的猜想,是北去青海、新疆投奔蘇俄?」

    李主任冷笑,說:「往新疆走,幾千里的沙漠戈壁,再加上馬家騎的襲阻,區區幾萬人馬,無異于飛蛾撲火。陝北,已經有劉志丹的匪區存在,南來的這伙****是一支偏師,獨闢蹊徑從圍剿大軍的夾縫中出來的。大股的****,正在四川一帶集結。蔣委員長正親自督師征剿,嚴防他們掉頭入陝。萬一三股****抱成團,那對於楊主席以及十七路軍的弟兄們來說,就要大禍臨頭了。」

    吳家驤歎口氣,說:「陳倉的戰略意義越大,就越不是件好事。兵家必爭之地,生靈塗炭啊!我身為陳倉人,心情可不如各位這樣樂觀。」

    王縣長看他消極悲觀的態度,聯想到自己是地方官員,未免也有切身利害的感觸,當下拉住丁團長和李主任,再三探詢戰事蔓延到陳倉城的可能性,以及目前剿匪局勢等等。

    丁團長吃過敗仗,已成驚弓之鳥,情願這股****走得遠遠的,更期盼中央軍早日消滅了他們,自己才好高枕無憂。

    李主任畢竟是來自省城,視野高度都不一樣,神秘地一笑,先回敬了眾人一圈酒,才壓低了聲音說:「南京方面已有對策,據說張學良率東北軍西來,有入陝的安排。中央軍即將南下,兩廣又有新的情況。蔣委員長意欲借剿匪連勝的勢頭,一舉蕩平地方豪強,區區幾萬桂軍根本不在話下了。」

    眾人都吃了一驚。

    丁團長嚷嚷道:「東北軍要來?奶奶的,丟了東北,倒想來搶西北的地盤,這些傢伙要不要臉?」

    李主任神情微妙地笑,繼續說:「不是來搶地盤,是來剿匪的。楊主席這頂省府主席的帽子可能要讓掉了,專司軍務,醞釀十七路軍和東北軍聯手剿共的計劃。這可是出自中樞高層的絕密。丁團長,在下面拼著命打仗是沒用的,得上面有人,預先知道局勢變化,才能生存。兄弟我在這裡預先透露,大夥兒不要外傳。」

    他故弄玄虛地洩露了天機,最為掃興的人當屬丁團長無疑。雖然劉、吳二人也屬軍職,但從編制上而言,實質上和十七路軍關係不大。這通訊處,隸屬綏靖公署情報處,吳家驤雖然是軍部參謀,但出身黃埔、天子門生,在雜牌軍裡起的是耳目作用,日後都有前程。唯獨他是被麻繩捆死在楊刀客的船上,只能聽天由命了。

    王縣長一眼窺破了他的心思,指著李主任和劉、吳二人,說:「愁什麼?你好好地敬酒。李主任可是神通廣大的角色,日後還怕沒有指望的地方?」

    按理說丁團長擁兵獨踞一方,應該是最具權威的人物。可是,在李主任一番看似聳人聽聞的秘密透露中,徹底地失去了銳氣,腰板一軟自然有了三分奴顏婢膝,像是對待上司、師長、總指揮一般舉杯痛飲,以求結納好為日後做個準備。

    李主任不冷不熱地喝酒,目光卻在那兩個青年校官身上瞟來瞟去,疑慮重重。他本來是沒有心思吃王縣長這頓酒食的,只想在陳倉稍作停留就往鄰縣公幹。不想王縣長祭出了法寶——這兩個年輕有為隸屬綏署情報處的傢伙。他知道他們以及這個情報分支的存在,但苦於沒有一面之緣。今天見了,礙於門戶派別、工作分隔等原因,各自又矜持冷淡,只作場面上的客套。他有心打破這個僵局,便斟滿了酒杯,先乾為敬,拿出了比丁團長還豪爽的架勢。劉少校膝蓋碰了碰吳家驤,兩人也作爽快狀,大杯地喝酒,等著他下面的說辭。

    李主任臉色酡紅,興奮莫名,像是推心置腹般前傾半個身子,聲音卻連外面走道裡都可以聽得見:「兄弟是做情治工作的,早年奔走於滬寧線上,很立過幾件功勞。所以,得立夫先生賞識,一路提拔做到了眼下這個位置。二位是同道中人,我也不多說虛的,先賣弄一下職業上的本事。這次,你們來陳倉,通訊處有電台,也有偵聽電台的無線電機器吧?這些美國進口貨,是我們手中調派給你們的。到二位手裡之前,鄙人可是戀戀不捨地撫摸了一夜。寶貝啊,捨不得給你們啊!」

    他此言一出,霎時令劉、吳二人臉上失色。這是他們此行任務中的絕密,居然在這個貌似政客的傢伙嘴裡輕描淡寫地說了出來,簡直是匪夷所思。他們愣怔了片刻,舉起杯子來一齊敬此人的酒。三個人心照不宣地大笑。

    李主任洋洋得意,王縣長內心對他已然欽佩得五體投地。他是個極其勢利且心機深沉的人,雖然自己沒有什麼背景靠山,但喜歡在熱鬧的場面裡走,縱然是打腫臉充胖子也在所不惜。他遊走於比自己更有權勢的人物中間,以掮客的面目出現,達成他人的合作或交往後,從中謀利。這招數卓有成效,他也從一個一文不名的低級小吏步步登高,終成一縣之尊。在他預設的藍圖中,期盼能在再高兩到三層的權力圈裡尋找自己的位置。今天這桌宴席,牛刀小試而已。

    此刻,酒桌上樂意陶陶,只有丁團長心中沒了底氣,附和諂笑,暗暗發愁,生怕李主任描述的那個局面到來,自己以及所屬的這支軍隊會踏上日暮西山的道路。

    李主任打開天窗說亮話戳破了那層薄紙後,劉少校最先放下了身段。他心裡衡量了利害得失後,心底鄙視表面上卻恭維起這個省黨部的要員來。他連聲感謝他的監聽器材,感謝對方在黨國利益面前的慷慨大度,並祭出蔣校長「精誠團結」的訓示,又是一輪痛飲。

    吳家驤相對表現得比較克制,笑吟吟地觀察著同僚和對方周旋,客氣地喝酒,卻沒有感覺到王縣長正意味深長地窺視著自己。他這個本地人的身份,以及那天在孫府斜刺裡殺出來替孫嘯伯解圍的舉動,令王縣長大大地疑心。但是,王縣長決定不在酒桌上跟他討論此事,以後另選一個單獨的場合,那樣,效果會更好點。他相信,「利」字當頭,誰也不會是鐵石心腸。

    (九)

    孫嘯伯接到那份由專人從西安專程送來的信函,內心暗自寬慰。鄒震是多年莫逆之交,前些日子自己也曾寫信向他求助。這封回信竟是如此鄭重地寄托回來,足見對方的重視程度了。

    他接了信打發了來人,回到自己的書齋,裁開信封邊緣抽出信箋,逐字逐句地閱覽了一遍,不覺皺起了眉頭,心說這位老朋友什麼意思?自己請他調查那些新來陳倉的不速之客,謀求應對策略,他卻勸自己去省城西安面談。明擺著驢頭不對馬嘴,是開玩笑,還是……

    他再次看信,揣摩著每一句話的明顯用意和可能隱伏的深意,默默考慮了大半天,躊躇難言,不知道是應邀出山去省城,還是謝絕邀請繼續隱居陳倉,以不變應萬變。

    這時候,小女兒靈秀踏著一抹殘陽走進院門來,跺了跺腳,說:「爹,一起吃晚飯吧,哥和俞小姐都沒回來。他們一起外出遊玩也不叫上我,真是沒意思,害得我一個人吃不下飯,你來陪我吃。」

    孫嘯伯看見女兒清澈無邪的笑容,一肚子的愁緒煙消雲散,笑道:「好!好!好!我這就來。你這孩子還吹牛上什麼北大呢,連頓晚飯都要人陪。」

    靈秀挽住父親的胳膊,嬌嗔道:「出去後自然是出去的打算,在家裡,有福不享豈不是個傻子。」

    孫嘯伯沒想到女兒居然是個現實主義者,說出這種隨遇而安的打算來,稍微放心,笑呵呵地被拖到了飯桌邊。這父女倆相對而坐,粗大的羊油蠟燭照亮了屋子。一縷縷油脂的燃燒氣味游離在窗口吹入的晚風裡。靈秀替父親燙了一壺酒,自己喝一小杯黑棗釀的甜酒。察言觀色,瞧父親似乎心情不錯,趁機笑盈盈地探聽口風,說:「爹,你看俞小姐這人怎麼樣?」

    孫嘯伯一愣,沒料到她會詢問自己對這個女人的看法,淡然一笑,說:「能有什麼看法。人家有文化,處事得體、大方,不像你這個丫頭皮猴兒似的。」

    靈秀對父親就自己的評價無動於衷,單單琢磨前面幾句,笑道:「有文化、得體、大方,這可是未來孫家少奶奶的標準啦。莫非,您願意她做孫家的媳婦?您看,她和哥能成嗎?」

    孫嘯伯見她好奇追問,抬手在她的腦門上戳了一下,說:「小孩子,問這些事幹什麼?喝酒,吃飯!」

    靈秀可不依,她要趁著哥哥不在的空隙聽聽父親的口風,說:「我看,哥哥跟她好像早就戀愛了。這可瞞不住我。」

    孫嘯伯嚇了一跳,停筷追問:「你,都知道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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