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4章 不速之客 (4)
    榮老闆這才完全恍然,原來這位美國人不遠千里來到西安,豈是在意自己準備的那些東西,一定是別有所圖。他的目標,和死去的黨玉昆、活著的孫嘯伯有著密切的關聯。甚至,先前自己在酒宴上猜疑的吳少校陳倉之行,也可能是達成這個目標的前期步驟。這個美國古玩掮客,在西安上層廣有結納,看來所謀之事非自己的境界所能容納了。

    (七)

    陳倉縣長王本齋坐在縣府衙門裡,靜觀眼下時局的變化。警察局偵緝隊劉隊長是他的表弟,奉命在城內四處查探虛實。因為南邊來的這支人數不詳的****武裝,陳倉城裡風聲鶴唳,各路人馬紛紛聚合,很讓這位習慣了安寧氛圍的太平縣長焦慮。更何況,他當初謀劃到陳倉來做官,目的很明確,尋找黨玉昆那些不為人知的藏寶。現在,剛剛敲山震虎觸及到那個低調隱居的孫嘯伯,冷不防城裡駐軍擴充了三倍。這位丁團長擔負守城重責,權傾地方,讓他這個地方文官相形見絀。好在他內心尊崇謀略,不把這些草莽武夫放在眼裡,略加計較後,先行接納了丁團長,並且把孫嘯伯引到他的視線裡,添油加醋弄出點情況來,先由丁團長仗著槍桿子的威勢來對付孫嘯伯,這一鬥,孫嘯伯原來隱藏的勢力就能浮出水面。他作壁上觀,讓丁團長做試金石,一旦試出成色來,再做應對。

    劉隊長一襲黑色綢緞外衣,頭戴禮帽,膝下纏著綁腿,步履快捷地進了院子,欠身說:「哥,現而今這陳倉城裡多了些外地人,都是陌生面孔,來歷很雜。聽說城北吳府的少爺也回來了。據說他本來在綏靖公署做事。這次和另外一個人在吉慶街文明旅社租了房子,掛起了綏署陳倉通訊處的牌子,架了電台,還有十幾個佩短槍的部下,舉止行事神秘兮兮的,不知道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王縣長知道本城已經式微衰敗的吳府在省城有這麼號人物,但想不到居然回到陳倉來了。他是綏靖公署派下來的,跟丁團長肯定不是一路,可能重要程度還要高於這些守城的普通部隊。至於吳少校所在通訊處這夥人究竟是什麼任務,還需要詳細探聽才行。

    王縣長當即在辦公室裡撥通了自己在省府的朋友,向他查詢此事。對方先說不知情,轉而又和省黨部的人打聽了,這才回復說綏署安排的是情報處的人過去設立站點。綏署情報處是軍統控制著,來頭不小,最好小心,不要產生不必要的矛盾和麻煩。王縣長心領神會,既然有了底,日後的行事就有了准數,不會出偏差。這些人由著他們在自己的地盤上耍,無關緊要的。

    他本想在縣府裡安靜幾天,等丁團長那邊出了動靜再作理會。但中午時,突然收到一封寄自北平的信函,看函套上寄信人的落款:林正木。他心中異樣,趕緊拿著它到書房裡,關上門來拆閱信裡的內容。信封內灑金箋紙上,工工整整地用顏體寫道:

    本齋吾兄,西安一別已有半年,很是掛念。聞聽兄為郡守,政通人和,才幹非凡,弟欣喜不已。唯臨別之際所商之事,望請斟酌。另,得悉美國藏家約翰遜已赴西安,似乎有所圖謀。望速查明實情回復。拍發電報至北平大同貿易行,林正木收即可。

    王縣長臉上掠過一絲疑惑,遠在北平的人,對於西安、陳倉如此牽掛,又平白無故扯出一個美國人來,真是奇怪。不過,這位林正木是他的至交,當年他潦倒京師(那時還不叫北平),得到了他的接濟資助,甚至謀求陳倉縣長一職,他也是很出力的,所以,對林正木的囑托不能掉以輕心。好在西安城不是平、津、滬、寧這些地方所能比擬的,有幾個碧眼金髮的外國人非常醒目,查起來也不費力氣。

    天黑之後,他從西安的耳目中得知是有位美國人約翰遜,目前暫住在榮慶齋古玩店,這個洋人是個中國通,和西安上層也有密切交往,不可小覷。至於那個榮老闆,不用介紹,王縣長早就耳聞他是西安古玩行執牛耳的大亨,至於約翰遜和他的關係,倒是不太清楚了。

    於是,王縣長把所得悉的情況第二天一大早就通過電台發出去,算是完成了朋友的托付。但當天傍晚,又有電報發來林正木的叮囑:美國人約翰遜如有異動,立即急電通知。

    王縣長心裡嘀咕一句,約翰遜在西安,自己在陳倉,隔了幾百里的路,讓自己監視他,豈不是開玩笑?

    他處理完這些瑣事,重新將精力集中在孫嘯伯身上。可是,丁團長還沒有按照自己所預想的那樣出手。他心裡有些急躁,天黑之後,帶了幾個便衣從縣府後門出去,先到孫府察看情況,再轉到丁團長駐地,煽風點火。

    孫府門口一盞燈籠高懸,鑲嵌鐵釘的大門緊閉,朝東的便門敞著,有個門房在裡面半打盹半看門。王縣長在斜對面的巷口正凝神觀察,對面來了個單身女人,打扮得風姿綽約,笑吟吟地跟門房招呼一聲,逕自入內了。王縣長瞪大了眼。他來陳倉亦非一兩天,孫府宅中的虛實底細早已查得一清二楚。孫嘯伯有一子一女,女兒十九歲,這女子年齡比她要大上三四歲左右,而且,面容儀態迥然有別。瞧她出入宅門熟悉無阻的模樣,特別是眼下這個時候,八成是住在宅子裡了。孫府什麼時候又添了個女客?

    王縣長心底莫名地興奮,恨不能尾隨進去看個明白。他踱了一圈步,讓表弟派人去負責調查清楚這個女人的來歷,自己轉身去見丁團長,繼續探討研究孫嘯伯隱匿黨玉昆遺寶的疑團。

    (八)

    其實,王縣長一夥人在孫宅對面巷口鬼鬼祟祟的舉動,早已被眼尖的俞梅看到了。她黃昏前出門去辦事,和某人見面吃了晚飯,搶在華燈初上的時候回去。一路上蕭條冷落的景象,令她回想起在西安趕著上戲院看戲、逛大街、吃零嘴的情形,不免感慨這省城和縣城的區別,簡直是涇渭分明了。

    不過在喧囂和寧靜之間,她寧願選擇後者。她的心境,她所負的使命,需要這份寧靜。進了宅子向裡走,正巧碰見吃飽晚飯出來閒走的孫嘯伯,連忙欠身問好。孫嘯伯高深莫測地笑,問她吃晚飯沒有?她說剛剛在外面街上吃了。不過,回來時在門口看到對面巷子裡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像是針對孫府的,請他留神。

    孫嘯伯一聽就明白了,王縣長這個賊心不死的傢伙,又蠢蠢欲動了。他想幹什麼?單憑一個小小的陳倉縣長,想動自己這樣的一方名望,簡直是癡人說夢。想當年,在西安城裡跟他孫嘯伯交往的都是些什麼人物?一個破縣長,只配在後面提靴子而已。他知道王縣長覬覦他所掌握的秘密,但他不怕他,不買賬。這個人的底牌他早已查清楚了。民國初年,王本齋留學日本攻讀農業,回國後在北洋政府裡做了小小的職員。後來北伐成功後,他沒窩上了,溜到西安來花費了一筆錢,鑽營謀取了這個職位。他官雖小,人卻貪,還自不量力,是為官場一大忌諱。這種小魚遲早是要被別的大魚吃掉的,倘若他還能僥倖存留,自己也要親自出手,將他這頂小小的烏紗帽給擼下來。

    孫嘯伯暗暗下了決心,目送俞梅的背影消失在前面圓門裡。他皺起了眉頭思忖,這個女子明說自己在外面吃了晚飯,這個時候明擺著不可能是單獨一個人溜躂出去的。她在陳倉也許有其他的熟人,會是什麼人呢?他目前對於明裡為敵的王縣長等閒視之,但對她卻不能。這個陡然冒出來的女子,兒子的大學同學,可算是讓他煞費心機來猜臆了。這女子跟兒子連文之間,會是怎樣的關係呢?他們大學同學期間談過所謂的戀愛了嗎?不然,她怎麼會找上門來,絲毫不帶羞怯和歉意?再看看孫連文的舉止反應,那簡直就不用分析了,一目瞭然。俞小姐極有可能成為孫家的媳婦。這種想法此時此刻猶如泰山壓頂般佔據了孫嘯伯的腦海,他倍感壓抑地吁口氣,討厭起自己的想法,討厭起這個不請自來的女子,討厭起見了昔日女同學就邁不開腿的兒子,討厭起跟這女子同住整日裡嘰嘰咕咕不停的女兒。總之,一種不祥的感覺令他暫時喪失了生活的樂趣,他沿著麻石小徑快步返回書齋去了。

    俞梅進了屋子,靈秀正坐在燈下看書,掉頭來看她,說還以為她會回來吃晚飯的,結果肚子餓癟了也沒瞧見。哥哥孫連文今晚胃口很差,只吃了一小碗米飯就丟開筷子了。俞梅笑了笑,說:「那,我待會兒去看看他,請他吃餅乾,我包裡還有兩罐子美國餅乾,你也吃一點?」

    靈秀跟她早已廝混熟了的,也不推辭,笑嘻嘻地看著她取出罐子,費力地撬開蓋沿,拿出幾片遞過來,接在手裡脆生生地咬了一口,說:「不錯,你趕緊拿著它去哄我哥哥吧。這會兒,沒準正難受著呢。」

    俞梅作勢欲打,半途收回手掌,刮了刮她的鼻尖,笑罵:「你個小東西,專門瞎起哄。你哥哥知道了,揍不死你!」

    兩人嘻嘻哈哈鬧了一氣,靈秀嘴裡含著餅乾,被她胳肢得笑得接不上氣,搖手求饒。俞梅這才放手,提了餅乾罐子去孫連文的住處。這時,孫連文頗有些心神不定,在屋子裡踱步難眠,聽到她熟悉的腳步聲,悄聲說:「我就知道沒事的,應該沒事的。」

    俞梅微笑說:「你說呢,我這可是要安安全全地站在你面前呢。」

    孫連文連聲說:「很好,很好,快進屋來坐。」

    俞梅進了屋,將餅乾罐子往他面前一遞,說:「你那寶貝妹妹說你晚飯沒胃口,怪罪我。沒法子,只有將功贖罪,拿它來填飽你的肚子吧。」

    孫連文說:「嘿,別聽這小丫頭胡說。她無事生非的那張嘴,我拿他沒法子,你……擔待點。」

    俞梅笑笑,說:「沒事,我也拿她當自己的親妹妹來看。」

    孫連文稍稍心安,問:「那麼,見面的情形怎麼樣?」

    俞梅蹙起眉頭,說:「本來沒計較好。我以黨玉昆侄女的身份出面,但僅憑這一點好像沒有多大用處。這些黨匪殘部不買舊賬,只認錢。我考慮是不是請游擊隊幫忙,軟硬兼施瞅空子端掉他們。這樣,不僅黨玉昆軍火庫裡的槍炮是我們的,連他們手上的東西也都繳獲過來。」

    孫連文嘖了一下嘴,說:「有難度。眼下,城內外有敵人一個團的兵力,正全力堵截紅25軍北上。鄰縣的敵人加起來兵力不下於一個師。萬一目標暴露了,不但游擊隊迎接主力北上的計劃落空了,他們自己的安危也將受到威脅。」

    俞梅點點頭,想了又想,說:「現在,戲還要演下去。某天,我向老先生提出迂迴計劃。黨玉昆慘死在陳倉,草草埋在亂墳堆裡,黨氏一族好容易出了這麼號人物,再不能讓他這樣埋骨異鄉。我以侄女的身份來遷墳,出城之後,約那些人半路祭奠,趁其不備下手,勝算比較高。你看呢?」

    孫連文反問:「這麼說,遷墳的事情是早就議定的了?」

    俞梅承認說:「是省委指示的,獲取黨玉昆埋藏的軍火,遷墳為掩護。這步棋還可以達到吸引敵人注意的效果。」

    孫連文笑了起來,說:「家父如果知道你要替黨拐子遷墳,大概要瞠目結舌了。我倒想當面瞧一瞧呢。」

    俞梅說:「行,那明天咱們一起去見伯父,當面講清這件事,讓你欣賞一下他的吃驚模樣吧。」

    第二天早晨,俞、孫兩人按約定在孫嘯伯的院門外聚頭,進去請安。孫嘯伯正在案頭揮毫,一張八尺宣紙剛剛寫了一半,看見他們來了,丟開筆將紙一團,扔在一邊,笑道:「難得俞小姐這時候登門。怎麼,昨晚睡得還好吧?」

    俞梅淡淡一笑,說:「打攪老先生的雅興了。」

    孫嘯伯指指椅子讓他們坐下,捻著頜下的短鬚,說:「這時候來,是有事情吧?」

    俞梅沉思了一下,聲音裡略帶了三分哀婉說:「其實,我這趟來陳倉,看望同學是次要的,更重要的是替伯父遷墳,回到黨家村去。他埋骨他鄉,又被人輕賤,還不如魂歸故里受到族人的香火祭祀。他在九泉之下,也能心安了。」

    孫嘯伯臉色如常,含笑點頭,這反應出乎了孫連文昨晚的意料。似乎,老爺子早已盤算到了她這隨後一步的必然性和合理性,泰然處之。俞梅視線的餘光瞟了孫連文一眼,瞥見了他臉上的失望,不動聲色地說:「請老先生助晚輩一臂之力,遷墳回去,我伯父冥冥中定會感謝你這位故交的情誼的。」

    孫嘯伯挺直了腰板,呵呵地笑了兩聲,說:「俞小姐這樣做,是否已經徵得黨玉昆妻兒的同意?」

    俞梅冷不防他這樣問,愕然道:「伯父無後,陳倉人人皆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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