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5章 不速之客 (5)
    孫嘯伯搖搖頭,說:「我是黨玉昆生前至交,他的家事我一清二楚。他的正房無子,另有一妾姓白,是江湖雜耍出身,善使雙槍,腳上常年穿一雙素白鞋,名字就叫小白鞋。據我所知,她和黨玉昆生有一子,算起來今天也得有七八歲了。怎麼,你不知道?」

    俞梅說:「宋哲元攻破陳倉時,他們母子不是死於亂軍中了?」

    孫嘯伯說:「那是傳言。小白鞋母子在黨玉昆的得力親信保護下,逃過了這一劫,離開陳倉。現而今,人就在西安省城,只不過,如今隱姓埋名罷了。」

    孫嘯伯這突如其來的一說,頓時就讓俞梅沮喪起來。但是她沒有顯露出半點失望的意思,保持著原先的笑意,說:「老先生如果有他們娘兒倆的下落,請告訴我。我遷墳時也好請他們一同來完成。黨玉昆有後,那是祖上在天顯靈,一定要鄭重其事了。」

    她語言之間,反將了孫嘯伯一軍,讓他交出底來。

    孫嘯伯笑而不答,轉過話頭說:「也許,白夫人不願意寡母幼子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呢?黨玉昆在陳倉已經多年了,朋友不少,仇家也不少,一不小心就會給他們娘兒倆招來殺身之禍的,那又何苦。就是小姐你,我也要勸一句,陳倉城眼下魚龍混雜,這趟渾水深淺難測,還是小心為上。」

    (九)

    靈秀一早起來,沒瞧見同屋的俞梅,知道她出去了,自己便來到梳妝台前稍加修飾一下,就坐到窗戶下的書桌前,看了一陣子書。像她這樣韶華妙齡的女孩子,根本不需要打扮,花粉胭脂在她的臉上只能算是錦上添花。這張水嫩白皙的臉蛋兒,足以令那些年華逝去的婦人們扼腕歎息、淚流雙行了。

    她趁著清晨用了會兒功,然後去吃早飯。傭人捧來一碗熬得正到火候的小米粥、一碟南方醬瓜、一碟手撕風雞肉絲,吃得雙頰生香,額頭汗珠點點,晶瑩剔透。正香酣時,前面宅門吱呀一聲響。門房老王問了一聲:「長官,您找誰?」

    有個清脆的聲音笑道:「老王,不認識我啦?我是吳家驤啊,吳家的二少爺。」

    老王哎呀了一聲,再仔細端詳,說:「真是吳府少爺,好久不見了。我這老眼昏花,您可別怪罪。」

    吳少爺大笑,說:「你們家老爺、少爺、小姐這時候應該都沒出去吧?我拜會他們可是起了個大早,不該撲空了。」

    老王說:「在,在,我領您去。」

    不一會兒,老王領著個穿校官軍服全副武裝的青年男子進了院子,向後宅走去。靈秀手捧粥碗,兩眼緊緊盯住這個人,臉上泛起一絲紅暈來。果然是他,吳家少爺,那個據說考入軍校唸書的吳少爺。他比孫連文小三歲,過去經常出入孫府,跟靈秀非常熟悉,加上外貌英俊,很讓情竇初開的女孩子傾慕。那時,16歲的靈秀就暗暗在心底喜歡上了他,跟前落後地不離他和哥哥身旁,驅趕不走,因此還被孫連文戲稱為小跟班。前兩天,他還拿這位吳少爺來取笑她,想不到沒多久吳少爺居然就登門拜訪了。

    靈秀趕緊放下碗,另選了一條僻徑迂迴尾隨過去,以期能夠跟他相遇。

    後宅書齋裡,談論剛剛結束。孫連文和俞梅離開院子正要返回住處,再作計議。忽然遠遠瞧見門房老王帶了個軍官迎面過來,不由暗自吃驚。再仔細端詳,孫連文認出來人,大聲笑道:「小吳,是你嗎?三五年不見,居然變成這副模樣了。」

    吳家驤挺胸收腹,皮鞋後跟嚓地一碰,敬了個軍禮,說:「回陳倉前找過孫兄,學校說你回鄉養病了。什麼病?恢復得怎麼樣?」

    孫連文擺擺手,說:「問題不大。主要是身體虛弱,這陣子調養得還好。你回陳倉來,是省親,還是……」

    吳家驤說:「公務,奉上峰命令來陳倉公幹的。正好抽空來看望你,老伯還好吧?這位是……」

    他望著俞梅,猜測性地剎住了後面的話語。

    孫連文忙介紹說:「俞梅小姐,我在北大時的同學。」

    吳家驤向俞梅頷首致意。俞梅矜持地笑,說:「吳先生年輕有為,令人肅然起敬啊。」

    吳家驤一笑,對孫連文說:「去看看老伯吧,多年不見了,十分掛念。」

    於是俞梅道聲失陪,先回房去了。孫、吳二人來到後宅書齋前,正巧和準備出門的孫嘯伯相遇。孫嘯伯見兒子帶了個年輕軍官回來,一猜就中,笑吟吟地說:「是吳賢侄吧?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吳家驤又習慣性地準備行禮。孫嘯伯阻止了他,親暱地握住他的手,引入書齋小坐,召喚傭人來沏茶待客,聊了聊吳家驤過去來孫宅的趣事,感慨他這幾年間天翻地覆般的變化,最後,問他這趟回陳倉的目的。吳家驤回答說最近****殘部分路突圍後,異途同歸,都打起陝甘地區的主意來。楊主席未雨綢繆,加強了關中地區的防務,他此行就是奉命而來。

    孫嘯伯感歎,說這七八年陳倉的太平日子才剛剛過穩了,就又有戰亂到了眼前,這世道,人心渙散,想得一平安之所已成奢望了。吳家驤搖搖頭說****殘餘的擾亂只是肌膚之疥,北面日本人步步進逼才是心腹大患。中央軍勞師傷財,又將大舉入陝,聽說東北軍已經開始向豫、陝交界地集結,有入陝的意圖了。張學良從西歐歸來,恢復了下野前的幾個重要的頭銜。陝西怕是沒有寧日啦。

    孫嘯伯無奈地笑,說:「要是按照你的說法,我們是避無可避、躲不過劫數了?也罷,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就這麼著周旋吧。」

    孫連文和吳家驤相視而笑,孫連文為疏解這裡有些沉峻的氣氛,抬手虛指前方,問道:「吳兄還沒忘記小跟班吧?她可是有事沒事就嘮叨你。人家盼你回來已經有好些天了。這份心思,可得專程去償還了。」

    吳家驤笑呵呵地搖頭,只是搖頭,剎那間回到了多年前的歡樂時光,長長地歎口氣說:「過去的日子總讓人懷念。特別是在軍校學習的時候,想到了跟你們兄妹倆相處的情形,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來。現在軍務纏身,忙得焦頭爛額,連回味過去的空暇也成了奢侈啦。」

    他們正在閒聊,院牆外一溜輕盈的碎步傳來,隨後,靈秀咳嗽一聲推開虛掩的院門闖了進來,還沒進屋就說道:「哎呀!原來是你回來了。我在前面吃早飯,瞧見個穿軍裝的人跟老王進去了,還以為是誰呢?」

    孫連文探出半邊臉來,笑道:「靈秀,還不叫人,什麼你呀你的!」

    靈秀跨進門檻來,定睛看了一眼吳家驤,笑靨如花般說:「吳大哥,你這樣子好威風啊!」

    吳家驤看看孫家父子,開玩笑說:「靈秀小姐,改天你當女兵,我幫你領件合體的軍服,一樣威風的。」

    孫連文插嘴說:「她才不肯當兵呢。人家要上大學,考北大。志氣可嘉哦。」

    靈秀撅起嘴白了哥哥一眼,說:「就你多嘴。」

    孫連文忍住笑不吭聲。孫嘯伯此刻已經估量出這位吳府少爺的份量來,心中默默籌劃一番,揮揮手說:「你們年輕人都去玩吧,別在我老頭子這裡受拘束。我可得尋個清淨。」

    三個青年男女談笑風生地離開書齋,靈秀沒瞧見俞梅,提議找她一起聊天。他們去了她的閨房所在,果然看見俞梅正坐在一棵老槐樹下,蹙眉想著自己的心事。靈秀開玩笑說:「梅姐,是不是想我哥了?正作凝眉相思呢?」

    俞梅輕輕打了一下她的手背,說:「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靈秀一閃身躲在吳家驤背後,笑得彎了腰。

    俞梅看這模樣,猛想起件舊事來,指指吳家驤笑道:「原來有了護花使者,是不是啊?從實招來!」

    靈秀臉上羞得通紅,但卻不認賬,依舊咯咯笑個不停,說:「他也是我哥,有他在,你打不著我!」

    吳家驤習慣性地探手朝後一把拽住靈秀的手,把她拉到身前來,對俞梅說:「這丫頭是個人來瘋,過去我們都弄不過她。現在,有了俞小姐能夠對付她了,就拜託你啦!」

    這下輪到俞梅嘻嘻笑起來,張開雙手來捉靈秀。靈秀左閃右避,就是不讓她抓到。整個院子裡洋溢著笑聲,給初春時節尚未花蕾綻開的孫宅抹上了一層濃濃的春意。

    (十)

    這邊正廝鬧開心,那邊宅子門口卻已經變得煞氣騰騰了。門房老王坐下來剛一會兒,點了鍋旱煙吸了幾口正要愜意地閉上眼睛。突然,街頭出現了一隊士兵,荷槍實彈步伐整齊地圍裹過來。隊伍殿後的,是兩個騎馬的軍官。為首的絡腮鬍子,四十歲上下,佩上校軍銜,有幾分目中無人的氣概,勒馬在門前盤旋了一圈,居高臨下地俯瞰著他,問:「孫嘯伯在家嗎?請他出來!」

    老王這一驚非同小可,拔腿就往屋子裡跑,一路大呼小叫:「老爺,老爺,出事了!出大事了!」

    他這驚慌失措的聲音,還沒傳到孫嘯伯耳中,就半途被那群嬉笑快樂的青年聽到了。他們沉寂下來,聆聽著這腳步和叫聲移向後宅老爺子的住處後,才戛然而止。

    「出什麼事了?」吳家驤問孫連文。

    孫連文凝神傾聽動靜,牆外孫嘯伯和老王邊走邊問答的聲音傳了過來。院內眾人聽了個大概,原來宅門外來了伙當兵的,指名道姓要孫嘯伯出來。這情況令他們愕然。在陳倉城裡,誰敢上門滋事?誰有那麼大的膽子直接叫喚老爺子的名諱呢?

    孫嘯伯本來在書齋裡看書,被老王這大呼小叫弄得吃了一驚,聽說有軍人在門前惹事,倒也弄不清底細,趕緊過去看個究竟。他出了宅門,打量了一下馬上的軍官,從軍銜上猜了猜對方的身份,拱手作揖問道:「請問,這位長官率眾來寒舍何為?」

    那軍官冷冷哼了一聲,說:「不認識我嗎?我姓丁,是陳倉駐防團團長,本地最高軍事長官,聽說你是本地劣紳,又和土匪有勾結,所以來這裡興師問罪!你知罪嗎?」

    孫嘯伯啼笑皆非,搖頭說:「劣紳這頂帽子,是團長大人自己賞的吧?和土匪有關?哪路子的土匪?」

    丁團長晃了晃手裡的馬鞭,說:「和土匪勾結的就是劣紳。誰是土匪?關中人人都知道。黨玉昆!」

    孫嘯伯哈哈一笑,說:「丁團長弄錯了,黨玉昆不是土匪,而是堂堂靖國軍的師長,跟楊虎城主席一樣,都是馮玉祥的部下將領。他早年是做過土匪,楊主席不也人稱楊刀客嗎?你這老賬算起來,可別連累上司!」

    丁團長勃然大怒,馬鞭直指他的鼻尖,說:「楊主席豈是你能污辱的?楊刀客這三個字,是你叫得的?」

    孫嘯伯袖手笑道:「楊刀客這三個字,我喊得的!」

    丁團長瞪圓了雙眼,揮鞭欲抽。

    宅門裡有人開口說:「他說得不錯,這三個字你我叫不得,但他叫得。」

    眾人都是一驚,齊刷刷朝出聲處看去,少校吳家驤和孫連文走了出來,他不卑不亢地行了個軍禮。丁團長無奈還禮之後,抓住這個話柄不放,冷笑道:「你說他說得這三個字?」

    吳家驤畢恭畢敬地向孫嘯伯行了個大禮,說:「丁團長,你是陝西人不是?孫老先生是前清進士,一朝京官。辛亥革命後是陝西議會的副議長,那時候,楊主席還算是他的部下呢。他跟黨國元老於右任、邵力子都是至交,說一句話,可以上達蔣委員長。你恐怕不清楚吧?」

    他一席話裡,連扛了幾塊牌子,從省主席到南京政要,西風獵獵迎風招展,把個丁團長頓時唬在了當場。丁團長這時雖然人在馬上有高度的優勢,但是心理已經黯沉下去。他木立在燦爛的陽光下,目光從這個軍階比自己低一級的年輕人轉到那個鬚髮蒼白的老者身上,腦子裡咯登一下轉過彎來,既像是自嘲又像是牌桌上詐胡被人家看了出來,嘴角一咧,雙手作揖欠身行禮,然後下馬站在孫嘯伯的面前,虛情假意地說:「都說孫老先生現在一字難求,墨寶都藏在家裡。我在西安的時候,有個促狹朋友出了這個餿主意,讓我變著法子來求字,想不到弄巧成拙。他娘的,真是丟人!丁某給老先生賠罪了!」

    孫嘯伯淡定地笑,說:「這個朋友看來不能算是朋友,他想害你呢。我勸你以後別再跟他交往了。」

    丁團長挺直腰板說是。

    孫嘯伯掉頭朝自家府邸匾額上看了一眼,說:「丁團長喜歡字,改日我送你一幅,讓吳賢侄捎給你。不要聽信謠言,孫某的字只送朋友,不相干的人自然沒門。」

    丁團長道聲謝,說:「改日登門謝罪,請老先生喝酒壓驚。」

    一場危機,就這樣被孫、吳二人談笑間化解於無形。目送著丁團長率眾狼狽而歸的樣子,孫嘯伯撚鬚微笑,像是說給吳家驤聽,又像是自言自語:「是什麼人從中作祟,把這莽撞粗魯的傢伙惹到我門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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