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嘯伯安慰道:「不要這樣消沉。等幾年,孩子大了就送去西安,你也可以跟著過去,在那裡快快活活地過日子。眼下,惦記著你們娘兒倆的人還有,到那時,想來也該灰心放手了吧。」
女人啜泣起來,幽幽地說:「城破之後,我抱著孩子東躲西藏,哪來的三頭六臂再替他藏那些東西?天殺的宋哲元得了寶貝還不滿足,真是貪得無厭!」
孫嘯伯搖搖手,說:「不是宋哲元,他一個人飽了,身後還有幫子餓鬼。眼下,那個王縣長就盯得緊,清明夜裡,居然在黨師長的墳前跟我狹路相逢,話裡有話,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時候忍一忍,挺過去就成了,別自尋煩惱。」
女人聽得明白,點頭同意他的說法,可是對他晚上冒黑前來的緣故卻不清楚,又不便去問,只得起身去剔剪燈頭的灰屑,期待下文。孫嘯伯抬頭望著對面高懸在渭河上空的那一輪明月,問:「黨師長老家似乎就在陳倉附近,家裡還有人嗎?」
女人搖搖頭,說:「他是孤兒,自幼就出來跑江湖混飯吃,沒有親人啦!」
孫嘯伯笑笑,說:「我碰到了一個,自稱是他的侄女,他有兄弟?」
女人詫異,依然搖頭。
「那一定是假冒的。」孫嘯伯思索著說,「可是,跟我兒子是大學同學像是真的。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很讓人費心猜疑。」
「也許是同族吧。」女人聽他這樣解釋,猜測說,「如果真是,那一定是同族硬扯靠上來的。攀這門子親,什麼用意?」
孫嘯伯沉靜地說:「既來之則安之。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在尼庵中探聽了虛實後,孫嘯伯重新點起燈,獨自沿原路返回。城樓上值夜士兵敲打著竹梆,寒星點點,襯托得這夜色無比深沉。過去,孫嘯伯在城裡從來沒有產生過淒涼無助的感覺,可是自從那年坑俘事件發生後,那些堆積的人頭、殘缺的肢體,常常令他心驚膽戰。特別是老朋友黨玉昆,身中七彈,死後還被梟首示眾的慘狀,更加令他惻然。
本來,戰前宋哲元首役攻城未果、撤軍而去後,他就提議媾和,向馮玉祥投誠,還不失軍隊和既得的財富。但黨玉昆自恃城池險要,又有出賣古董所得的錢財購來的新式槍炮,足以割據一方為草頭王,不甘仰人鼻息。二次擊敗宋哲元後,狂妄之心更是無以復加。孫嘯伯站在局外,看得清形勢,眼見宋哲元不惜從中原調集重兵來助戰,知道大勢已去,這才說動黨玉昆,由自己親赴西安,試圖說服馮玉祥,從長計議。誰知天不遂人願,馮玉祥已經離開西安坐鎮洛陽前線,全力於南下中原的決戰了。他撲了個空,帶著一份厚禮待在西安,遙望陳倉城硝煙四起、炮聲隆隆,宋哲元第三次攻城終於得手,黨玉昆兵敗身死,割據地方的美夢付諸東流。最可惜的是,那些從地下挖掘出來的周秦重器,就此徹底地離開了陳倉,再也不能歸來了。
孫嘯伯有時候感覺到黨玉昆在陳倉城中那段愜意日子,像是一場難以醒來的夢。他被黨玉昆尊為上賓,得意地登堂入室,邊品嚐美味佳餚,邊看他把一件件銹色斑斕的青銅器擱在案頭,捲起衣袖用極其熟練的手法剔除銹垢,露出一個又一個精美絕倫的文字來。他或拍案讚歎,或舉杯痛飲,用放大鏡揣摩著字形結構,欣喜欲狂。天下書家,哪個有他這樣的福分,縱使吳昌碩復生、鄧石如轉世,也只能甘拜下風了。
不過,雖然孫嘯伯眼下飽嘗了絕頂寶器的滋味,但心裡並沒有因此而貪婪,在他看來,這些堆積如山、價值連城的器件好是好,但也因此會引發他人的妒忌和貪慾,招來殺身大禍。事後也證明了這一點。他只要有一兩件在手把玩,也就遂願了,其餘的,任它來來去去,熟視無睹罷了。
孫府高大的門樓矗立在眾多低矮樓房的簇擁下,那盞簷下懸掛著的通宵不熄的燈籠上,一個雄健的「孫」字格外耀眼。孫嘯伯遠遠地觀賞自己的手筆,由衷地歎息一聲,他甚至開始懷疑,這會是自己手書的文字嗎?自己竟能夠寫下這樣一個法度具備又有破空入雲之勢、幾乎完美的字跡?他不能不佩服自己了,低聲笑著拐彎進了宅子東側的巷子,取道偏院角門進宅去了。
夜並不算深,大約只是晚九點過後,從甬巷裡走,可以聽到女兒靈秀閨房中傳來的談笑聲。他駐足聆聽,是那位俞小姐和靈秀在一起,兩個女子絮絮叨叨不知道在聊些什麼。他本想回房去休息,此刻轉了念頭,乾脆去兒子那裡坐坐,看看他和白天來的這個自稱是黨玉昆的侄女的女同學到底是什麼關係。
這時候,孫連文正坐在床邊書桌前打盹,面前的書上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聽到父親進門的聲音,趕緊起身去抄把涼水醒醒神,迎到台階下。孫嘯伯瞧兒子臉色潮紅,不像是健康的紅潤,不免有些擔心,問是不是喝酒了?孫連文說陪客人多喝了一點,睡不著覺可是又覺得困,自相矛盾。
孫嘯伯理解兒子的心情,年輕異性從大老遠處登門造訪,又是昔日的大學同窗,曖昧之中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興奮得以酒來表達,也是情理當中的事。不過,這個女子毫不隱瞞地自陳和黨玉昆的關係,實在讓他不放心。他坐下來,翻了翻案頭的書,說:「白天匆匆忙忙的,你們又是同學見面,我不便多問。這位俞小姐,自稱是黨師長的侄女,在北平上大學的時候,她透露過沒有?」
孫連文愕然,問:「黨拐子的侄女?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嘛。她姓俞,西安人,畢業後,我在西安見過她一次,半點口風也沒有透露過。您,聽錯了吧?」
「沒錯,她說她是黨玉昆的堂侄女,明擺著是知道我過去和黨玉昆的關係。這位俞小姐,這個時候來陳倉,又住到咱們孫府來,什麼居心?你可得注意小心了。」
孫連文和俞梅見面前,她竟然還有這麼一通說辭,不由得也躊躇起來,思忖了一下後,點點頭說:「我繞個彎子,向她問清楚,這可不是件隨口一說的小事。」
(六)
榮慶齋古玩店,在西安街市上,鋪面的氣派並不上數,但行內人都奉它為龍頭。俗話說包子有肉不在褶子上,榮老闆當年帶了幾件貨去北平入行,不出半年就賺了個缽兒滿,回轉西安來開了這麼間鋪子,名義上是經營本地的古玩字畫,實質上是平津兩地諸家大古董行陝地的收集點。秦漢故地、西周舊都,不斷有東西露面,其中不少就是從榮慶齋這條線出去的。因此,這間店舖裡憑空來了個洋人做客,外人不明所以,行內人一看就明白,大約又有什麼重要的交易在這裡成交了。
其實,約翰遜來到西安,並沒有開門見山地談生意。他們之間長年累月沉浸在買賣氛圍裡,都有了疲乏感,所以,榮老闆請他住下後,遊山逛水,把西安以及附近地區玩了一遍。約翰遜這些天從火車改乘汽車再改乘黃包車,一樣比一樣顛簸,未免體力不支,聽說第四天再要去登始皇陵,他連忙謝絕了。他在榮宅裡靜養了一天,第五天反過來做東請客。賓朋滿座之際,榮老闆在宴席上定睛一看,省府裡來了幾個大員,綏靖公署來了幾個佩將星的軍官,見了東道主紛紛作揖敬禮,似乎熟悉至極。
榮老闆心中驚詫,想起那天陪約翰遜來到店裡、跟自己吃過一頓飯的姓吳的青年校官,尋覓一番沒有看到。推杯換盞時,他悄悄湊近了約翰遜,打聽吳姓校官怎麼沒來?約翰遜用流利的中文說:「他外出公幹了,去了陳倉。」
聽他明確地說到「陳倉」這個地名,榮老闆心頭一怔,嘴裡的酒差點嗆了。什麼意思?他去陳倉了?陳倉這個地方和自己一年來連續不斷賣給約翰遜的孫嘯伯的墨跡之間,會是怎樣的關係呢?約翰遜神態平和地指指對面綏署的馬副參謀長,請他說明吳少校的下落。
馬某人放下酒杯,說:「秘密軍務。陳倉那邊有共產黨殘部出現,楊主席怕再效仿川、滇引狼入室的例子,所以拒防嚴密,免得中央軍借這個理由大舉入陝。」
榮老闆聽了這解釋,放下心來,敬酒之後,說:「怕是防不勝防。至今也沒有全殲流竄****的官方訊息嘛。」
約翰遜笑道:「管這些個閒事幹什麼?咱們做咱們的古玩買賣,兩不相擾。」
榮老闆一笑,說:「陳倉是個好地方。吳少校到了那裡,大有作為啊!」
約翰遜理解了他話裡的餘味,搖搖頭,說:「這個年輕人很有作為。等他回西安來,我替你們聯絡聯絡,雙方都有益。」
宴席散了之後,榮老闆請約翰遜去店舖裡坐坐,這才心照不宣地開始了正式交易。他在後室裡打發夥計出去,關上門後挪開壁櫥開了暗門,領著客人進了藏匿珍貴物件的密室。約翰遜坐下來,目光隨著他的指點,一一過目,並沒有顯示出特別的興趣,淡淡地說:「行,價錢按照老規矩來就是了。」
榮老闆瞧他興頭不足,一轉身將那幅卷軸懸掛起來,向下一點點展開,一行行雄強凝重、典麗峻奇的字跡顯現眼前。約翰遜屏息仰望著這一個個篆籀奇書,點點頭說:「石鼓文,又摻了清人的筆意,好東西是好東西,但妙處還不在這裡。你仔細看看,還有什麼心得嗎?」
榮老闆湊近了也瀏覽了一遍,疑惑地說:「在下眼拙,雖然粗淺地懂點兒,但看不出這些字除了筆力功夫好外,還有什麼妙處。」
約翰遜不屑地笑道:「我喜好東方古文化的神秘、幽遠、高雅,更加欣賞東方文字的美妙。想當年,我曾經在蘇黎世大學東方語言系學習三年,獲得了博士學位,就是為了有專業知識為後盾,好更加深入地解析東方文化。你不懂得這些字的妙處,我想我該懂得。根據文字比較學看,只要你能從某種語言裡破譯基本用的五十個字,那麼破解其他文字那幾乎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榮老闆茫然搖頭,約翰遜這時候覺得自己受酒精的影響所洩露的天機秘密,對方竟是木石一般毫無知覺,不由得無趣地擺擺手,讓他改日把這些器物、字畫收攏起來打包,等自己回天津時一併帶走。榮老闆依然在猜測這個美國人所說的那些似懂非懂的話,但品不出滋味,只好乾巴巴地笑了幾聲了事。
兩人回到鋪子後面的住宅裡,不約而同地繼續聊那位吳少校去陳倉的事情,並很快轉為談論陳倉城內外曾經轟動天下令世人扼腕驚歎的那些周秦禮器來。這些東西,曾經聚集於一人之手,後來失散了一些依然歸於一人之手,從黨玉昆到宋哲元,地點則從陳倉轉到了天津租界裡。其中不少已經被轉手賣掉,漂洋過海去了歐美各家博物館以及私人藏家的陳列室裡。約翰遜經手過一件錯金青銅簋,有文字十二個,但憑著這十二個字,買價就比其他無字的器物要貴上幾倍。榮老闆歎息,並頓足大罵黨玉昆這個短命的拐子,一個人掘掉了多少人的財路。本來,在西安城裡可以收到那些鄉民們送來的青銅器,大約五十塊大洋就可以搞定。可是,被他發瘋似的盜掘之後,民間再難有這等便宜貨現世了。這樣的東西到了天津一帶,都上了價錢,中間轉手那利潤嚇死人。
約翰遜見他嗟歎痛惜,笑了起來,說:「其實好東西到處都有,就看你長眼不長眼,有心還是無心。我現在斷定,這陳倉城裡還有足以驚世駭俗的寶物,你想到沒有?」
榮老闆心知他不是戲言,但跟剛才一樣想破了腦袋也是沒用,無奈苦笑道:「約翰遜先生,你要麼就告訴我,要麼就藏掖著別講。這樣屢次三番考我,實在是吃不消、受不了啦!」
約翰遜微微笑道:「別著急,榮老闆。底牌這會兒揭開來看,一點懸念都沒有。我給你兩個條件,你慢慢地想,以你的精明腦袋,應該能猜出點端倪的。看看眼前的這幅字,還有傳說中那位盜掘陳倉古墓、曾經富可敵國的黨玉昆。」
榮老闆經他這一指點,坐下來慢慢回味,遲疑說:「你莫非是說……」
約翰遜揮揮手,阻止了他後面的言語,說:「點到為止,不做深究,你心裡有數就行了。我們在這西安城裡,還是得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