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在門外街邊客套恭維,那個軍官背負著手站在一旁,面無表情。約翰遜轉過身,替他介紹說:「這位吳參謀,是我在北京交的好朋友。我離開北京時發了個電報給他,他就按時在火車站接我了。好朋友啊!」
榮老闆暗暗端詳這個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的青年軍官,心裡估算了一下他的成色,慇勤地邀請一同進店去坐,趕忙吩咐夥計去對面的酒家訂一桌上等酒席送過來。中午,他要款待賓客。
(三)
孫嘯伯對於自己那夜信筆所書後棄之不顧的字卷,已經沒有了印象。幾天後的某天,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時,才慵懶地起床。女兒孫靈秀從西邊院子裡過來,含笑叫了聲爹,匆匆向東走去。
孫嘯伯瞧見她腋下夾的書籍,笑了一聲,說:「還是不死心,讓連文替你補習功課嗎?千里迢迢去什麼北平,上什麼大學?瞎折騰。」
靈秀停下腳步,掉過頭帶了三分嬌嗔說:「爹,你這是歧視婦女。我為什麼不能去北平求學?」
孫嘯伯聽到女兒嘴裡蹦出新名詞,頭就發暈,趕忙揮手說:「隨你,隨你。我巴不得你這個丫頭跑得遠遠的呢!整天像只麻雀似的在耳邊嘰喳,煩死人了!」
父女倆在院中各奔東西。孫嘯伯腦海裡還存留著女兒的背影,情不自禁愛憐地笑。他自己雖然是老派人,但對於新事物並不反感,哪裡會歧視這個自幼就被嬌寵的女兒呢。不過,他捨不得女兒遠離自己。現在的年輕人,一上了大學,耍的都是些時新的玩意兒,萬一她在北平上學期間鬧什麼自由戀愛,嫁了遠方的夫婿,那可就徹底地回不來了。他捨不得她走,總想在陳倉城附近給他選擇丈夫,甚至還很願意招個倒插門的女婿。可是,這古靈精怪的女兒會同意嗎?
他毫無信心,長歎了口氣。現在,他是一個兒女長成的單身老鰥夫,妻子去世多年,臨終囑托他好好照應他們。他們眼下羽翼豐滿了,要飛了,自己的使命也就完成了,但卻沒有任何如釋重負的感覺,他反而覺得自己肩負的責任更加沉重了。由此想開去,人這一輩子真是夠奇怪的,用「欲罷不能」四個字來形容,怕是再妥當不過了。
孫嘯伯正在傷感,門外一溜煙有僕人進來報訊,說有位年輕女子來拜訪,指名要見他。孫嘯伯有些驚訝,讓他把這奇怪的女客領到前院廂房裡等待,自己匆匆洗臉、喝了口茶水就去見面。
僕人所說的不假,來訪者果然是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穿的是夾絲棉的嵌花緞袍,髮髻上別了翡翠頭飾,手邊還有一隻嶄新的皮箱。孫嘯伯心中疑惑,稍稍拱手,說:「我是孫嘯伯,小姐,您是……」
那女子站起來,深深地欠身行了一禮,說:「我本姓黨,但後來改隨母親姓俞,俞梅。是您的故人黨玉昆的堂侄女。」
孫嘯伯聽她的自陳,不由嚇了一跳,再聽說她是黨玉昆的堂侄女,當下沉吟不語。她揣摩片刻他的心思,繼續說:「我和府上的淵源並不止這一點,令公子孫連文,是我的大學同學。他……在家嗎?」
孫嘯伯對於後面這一點似乎很感興趣,吩咐僕人趕緊去叫兒子過來,父子倆一起鑒別鑒別這個不請自來的陌生女子。十分鐘後,孫連文進了屋,先朝著女子上下打量。這女子抬手拂了拂耳垂,也緊緊地看著他,微微一笑,說:「莫推西風起,人比黃花瘦。你瘦了。」
孫連文伸出手指連連點道:「俞梅,俞小姐。你不是在西安嗎?怎麼有空來這個鄉下小地方?」
俞梅吁了口氣,說:「來看望你,是件好事。但,其實還為了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現在,就暫且不提了。你就權當我是專程來看你的,行不行?」
孫連文點頭。孫嘯伯心頭隱約有了點數,也不去追問,擺擺手笑道:「連文,你的客人,用心好好招待吧。我不摻和你們年輕人的事情,走啦!」
他撂下這句話,感覺到了肚子裡的飢餓,起身去後院吃早飯去了。這對男女看他走了,反而有了些侷促不安的意思。孫連文咳嗽一聲,微微垂下眼瞼,說:「你這副打扮,我差點不敢認了,跟在西安時判若兩人。」
俞梅笑了起來,說:「這身行頭,我也心疼呢,迫不得已,我把家傳的玉牌賣了,不然哪有錢來置辦呢?」
「賣哪兒啦?我替你去贖。」孫連文說。
俞梅搖頭,說:「算了,身外之物,牽掛這個幹嗎?不過,我可是要在你們孫府借住些天的,你可別嫌我麻煩。」
孫連文連忙說:「俞小姐平日裡請都請不來,哪裡還敢嫌麻煩。」
當即,孫連文安置了這位自稱是昔日大學同學的俞梅小姐在府中住下。中午時,特地囑咐廚房準備了些酒菜,叫上正在用功看書的妹妹來作陪。靈秀聽說哥哥來了大學的女同學,容貌秀美,很有些好奇,急急忙忙地趕來見面。一看來客端莊嫻靜的氣度,立刻就心折不已,喊了聲俞姐坐了下來。
她瞟了哥哥一眼,說:「哥,俞小姐千里迢迢來陳倉投奔你,你可得好好待人家。」
孫連文有些害羞,紅著臉夾了筷子菜蓋在她的飯上,低聲說:「人家初來乍到的,禮貌些,死丫頭!」
靈秀忍住笑不吭聲。
俞梅大方地一笑,撇清似的說:「我專程來陳倉,是為了家里長輩囑托的一件事情。好在陳倉有孫學兄,一切都好借重了。」
靈秀懷疑,追問道:「什麼事啊?」
孫連文用肘頂了她一下,說:「吃飯,吃菜,堵住你的嘴巴。不然的話,吳家少爺回陳倉時,我好好地為難他一下。」
他這句話靈驗無比,立即讓她老實下來,捧起碗挨近了俞梅坐,低聲說:「狗急跳牆,要翻臉啦!」
俞梅聽出了點意思,看來這個小姑娘也有她心儀的目標,什麼吳家少爺的。這是懷春少女的軟肋,一戳就起了效果。當下,夾了筷子菜擱在她的碗裡,悄聲說:「別理他。他在學校裡的時候,就是個愣頭青,我們習以為常了。剛才聽他說了,你也想考北大,到時候,我陪你去北平。」
這兩個年輕女子吃吃地笑,附耳低語,倒把孫連文撂在了一邊。他也不生氣,自顧自地喝了兩盅酒,原本蒼白的臉上泛起些紅暈來,也不知道這是酒精起的作用,還是因為這位貿然登門的女同學引發了他心中的喜悅和興奮。
(四)
陳倉城裡原本駐紮的只有十七路軍的一個營。時間一久後,漸漸和城裡市井生活融為一體,和本地居民、商家相處平安。也許這地方處於西北腹地,戰事離得太遠,這些士兵和軍官們無所事事,幾乎和老百姓一樣,好像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職責。不料,南邊突然亂糟糟起來,國民政府花費重金重兵圍剿不盡的共產黨武裝,斜刺裡殺了進來。西安省城裡楊虎城主席也亂了陣腳,慌忙向這邊增兵。沒幾天,就有兩個營抵達,組成了城防團,嚴守城池和城外要隘,防備嚴密。
新任城防團長姓丁,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壯實漢子,跟著楊虎城參加過中原大戰,臨陣倒戈,結果,楊虎城領了陝西全境,成為一方諸侯,他這類捨生忘死追隨的人,也就跟著享福了。他帶著部屬原來駐防在咸陽,猛不丁接到密令馳援陳倉。進了城,和地方官員、縉紳吃喝完畢,便按照上面的指令部署部隊,卡住南北通衢要道,配合潼關方向過來的中央軍,圍殲這股番號為紅25軍、一夜之間逾越三省交界地帶的共產黨殘部。
忙碌一番後,丁團長剛剛有了歇息的空暇,外面有輛車就到了,下來兩個校官,指名道姓登門。交談之後,他得知來人的身份,一個姓劉,是綏靖公署情報處副處長,另一人姓吳,軍部特派參謀。他們奉命進駐陳倉建立情報站,直屬綏靖公署指揮。說起來跟他是同路人,實質上不是。
丁團長是個打過硬仗流過血的人,最瞧不起這些鬼鬼祟祟做情報、特別又是年紀輕輕依靠這個爬上來的傢伙。聽了對方的介紹後,哼了一聲不當回事。這倆人覺察到他的怠慢,相視一笑,拿出師長的手令,讓他撥人撥槍撥地方,秘密協助辦公。他們既然扛了師長的牌子,丁團長只得買賬,按照指示辦理完畢,送他們離開後,坐在地圖前悶悶不樂地喝酒。
酒到半酣,忽然本縣王縣長輕車簡從來訪,兩人白天剛剛聚過,想不到天剛黑居然又登門來了。丁團長是行伍出身,也不跟他客套,就在酒桌上接待客人,加了兩樣菜,添了一壺酒。王縣長本不善飲,陪了幾口後,話鋒一帶就扯到了陳倉本縣地面上的事情,聊起了多年前那場震驚全陝的屠俘事件。
丁團長那時候在河南前線參加北伐,對這件事雖有耳聞但不清楚。雖然王縣長也是後來者,也沒有親眼目睹,但繪聲繪色地描述起來比說書還要鮮活,聽得他瞠目結舌好半天,才喃喃地罵了一句:「宋軍長,可真是狠!放在老子手裡,可做不來!」
王縣長笑瞇瞇地說:「攻城死了那麼多人,不殺雞儆猴不行。不過,他可是收穫巨大哦。黨玉昆掘了一世的墳,結果全都落在他手裡了,白替他幹活還搭上了條性命。」
丁團長知道這件事情,歎口氣,說:「據說,東西都被他帶到天津租界去了。這些東西,他們家吃喝玩樂幾代人都花不完。」
王縣長不動聲色地笑笑:「其實,黨玉昆的東西未必都被宋哲元席捲一空了。也許,陳倉城裡還有剩餘呢?」
丁團長被他一步步誘入了正題惘然不覺,舔了舔嘴唇,問:「真的?你知道嗎?」
王縣長點起支煙,故弄玄虛地說:「黨玉昆雖然死了,他生前可有個貼心交命的至交好友,現在仍然在陳倉城裡逍遙自在的活著。我去年來這裡上任不久,就聽到市面上的風聲,好像他當年做了黨玉昆的密使,圍城前帶了些東西去了西安,屢次求見馮玉祥不得,坐看陳倉城內黨軍全軍覆沒了。黨玉昆死了,他安然無恙地從西安回來了……」
丁團長明白過來,遲疑道:「你是說,他吞沒了黨玉昆的財物?」
王縣長哈哈大笑,說:「黨玉昆死了,死無對證。一目瞭然嘛。」
「這個人是誰?」丁團長只覺得一股貪婪慾望如同烈火般從胸口升騰,佔據了腦海,醺然酒意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
王縣長輕描淡寫地說出一個人名:「孫嘯伯。」
丁團長似乎從哪裡聽過這個名字,沉吟了片刻,望住他問:「什麼來歷?」
王縣長不屑地笑道:「前清遺老,會寫幾筆字,西安城裡過去好些店舖都是他的手筆。」
「醉仙樓,」丁團長一拍腦袋,「不錯,我常去喝酒的醉仙樓就有他落款的招牌。這人背後有沒有靠山?」
王縣長捻著鬍鬚說:「到眼下為止,還沒發現。估計縱有靠山,也不怎麼樣。」
丁團長抓起碗來喝了一大口,拍拍桌子,豪氣干雲地說:「干!王縣長,咱們就干他一票!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事啊!」
王縣長稍費口舌,說動了這魯莽漢子的貪慾,暗地裡冷笑,拱拱手說:「行,在陳倉這塊地面上,你我一文一武聯手,天王老子也請到一邊去歇著。這孫嘯伯,咱們倆吃定他了!」
(五)
天黑之後,陳倉城裡除了沿街亮了幾盞電燈外,其餘地方的燈火漸漸熄滅,陷沒到無盡的黑暗中。整座城裡,繁華大街、幽暗巷子裡人跡稀少。孫嘯伯吃了頓飯,加了件擋風的斗篷,親手提了盞氣死風燈,從宅子邊門出來,沿著幽深的巷子走,布鞋底輕輕踩在花崗岩麻石板上,猶如一隻蒼老但依然不失敏捷的貓兒。他在曲折的巷子裡走了大約一刻鐘時間,轉而拐上了街,沿街走了百十來步,繞過一座灰磚砌造的庵堂正門,從一側斜伸向渭河碼頭的石階路下去,在後牆的角門前停下腳步,輕輕拍打門板。
門裡有個女人輕聲問:「誰?」
「是我,白夫人。」孫嘯伯回答。
門背後木閂撥開,讓出一道窄窄的縫隙。孫嘯伯側身進了門,提高了燈籠,幽暗的光線下來,顯現出一張輪廓分明、五官精緻的面容。這女人重新關上門,領著他穿過走廊進了屋,點起油燈。孫嘯伯坐下來吹滅了手裡的燈,四下裡瞧了瞧,問:「這些天,日子還安穩吧?有沒有人來打擾?」
女人朝隔壁床上熟睡的男孩看看,說:「沒有閒人來打攪我們娘兒倆。按照慣例,我們吃喝都跟庵裡的師太們一樣,只不過,這孩子年歲見長,就要到讀書識字的時候了,還請您想個法子。」
孫嘯伯說:「沒問題,到時候接到我府裡住,送他上學堂讀書。憑我跟黨師長的交情,不會袖手不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