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61章 唐君毅致胡蘭成(1954年4月4日) (2)
    其二,唐君毅指斥了胡蘭成淺薄無知和落伍腐朽,卻還沾沾自喜的態度。胡自以為清談可得趣,弄點《易經》、禪宗即可妙悟,想憑偶發之智慧就來談世界之大道、人類之義理道德,這完全是無根之基,無花之木,「終飄忽而無所寄」的零碎思緒,或說是胡思亂想。當今是什麼時代?居然還想憑直觀小聰明來談大學問?胡蘭成還以不進圖書館、不和學者接觸交流相標榜,居然凌空蹈虛地靈機一動大談起什麼數學中的零和點、線、面之類,他都不知自己的笑話,還由數學胡扯到哲學,西方二十世紀的科學哲學發展他完全摸不著門,這裡怎能有他開口的份?唐君毅教訓他,自己寫了數萬言,還只剛剛談了個開頭。

    胡蘭成動輒就給唐君毅寫長信,天馬行空,大話連篇,胡談一氣,朱西寧曾在文章中也提到,見過胡寫的長信,奇怪竟會有人寫如此「長的離譜」的信[17]。在此,唐君毅直截了當地告知胡蘭成,此之忙而彼之閒,自己在做學問,而你閒聊,由無聊而閒聊,這是兩人的根本不同。你這點東西自悟或自娛自樂當然可以,但想用以教人,何從談起呢?

    兩人雖相識相交多年,而且交情可說持續終身,但兩人的學問路徑早已違離。可以說胡蘭成始終在原地踏步,仍是他中國古代文人憑直覺頓悟,用詩論詞話點評那一套,似有所指,實為無物,合縱論橫,空話大話連篇。他在劉老先生面前還能混個場面,因為劉老先生本就是如此出身,但在受過現代學問訓練的夏承燾面前就通不過,幾次接談後就明白了他的斤兩,所以對他來信說在大學講演,還寫學術文章的吹牛,就懷疑其「是何種學術也」?唐君毅何嘗不知道?他早已看出胡蘭成舊文人這一套的無聊和沒落,你不提也就罷了,大家客氣,可你既然喋喋不休地吵上門來,那就乾脆明白地向你道明,以後也不用再多來煩了。

    對胡蘭成準備寫的那部包羅萬象的大著《閒書》,按他的說法是:「為當代的人所寫道德教科書」,「內容為天篇、地篇、人篇及歷史、政治、文章、宗教、藝術、數學、哲學、科學、養生各篇,及道德之幅篇」。唐君毅婉轉也是誠摯地勸他:「吾兄之思想見地自是天外游龍,不在藩籬之內,弟亦略能欣賞。大著閒書能寫成自必可益人之神思。望早著筆。兄文能『山從人面起,雲傍馬頭生』,此亦當世之所無也。弟去歲曾有一文論言與默,蓋亦嘗感多言人未必相喻,不如少言,少言不如不言,故寫此文,意在『歸默』。言歸默仍是言,則此中有一弔詭,是無可奈何者。」(1965年10月28日給胡蘭成信)這是顯然勸他罷手不要再寫了。胡蘭成當然不肯罷手,除這部書外,以後又寫了用日文出版的《自然學》(1972)和在台灣講學用的《華學科學與哲學》(1974)。寫了之後還洋洋自得地逼人談意見,弄得唐只能告知他根本不通:「兄文即事言理,理如天外飛來,事則當下指點,具見行文之際,靈光自耀;皆佩服之至。至於有關佛學教理,如賴耶識及科學中數學物理學之理論,與歷史考證之類,依世間學術討論,自有種種葛籐待於疏導,但兄之此著原是六經注我,讀者心知其意,亦可相契於言語之外也。」(1969年8月25日給胡蘭成信)

    胡蘭成是極端聰明的,自學成才,且才氣縱橫才情斐然,他的文章漂亮,「散文紀實」體別具一格,那是肯定的。但要說是什麼「學者散文」,那就要看從什麼背景講的「學」了,若指現代學問、現代學術,那就是謬獎了,因為胡蘭成沒有受過這樣的訓練。不過,這與他的文章好壞無關。胡蘭成的無學,很不幸,早年是因為缺乏教育,沒有機會進大學或從師接受專業訓練,以後則是為他舊文人的孤傲習氣所限,使他不但不自醒,反是自得自傲地看不起現代學術。

    胡蘭成確是博覽群書,也能觀察和分析,做點策論和形勢預測是可以的,在政治尚未走上軌道之前更是綽綽有餘的,就如春秋戰國時期的縱橫家者流,東方不亮西方亮,終有出頭顯貴的一日,而中國政治在半個世紀前,其實與春秋戰國時代並無本質的區別,這就是胡蘭成投身汪偽政府得以顯露的時代原因。中國文人讀點易,懂點禪,洋洋灑灑寫點文章確有可觀,但這僅限於現代之前,僅限於他所謂的「散文紀實」體。若想伸展出去弄學問,那就難免要出洋相。中國近代本已落後於西方,當進入現代社會,他若以為再能用舊文人那套,有所會心即發宏論,那真是弄錯了時代。中國學問若不加以西方學術方法的改造,是再也搞不出名堂的了,唐君毅等人已經看得很清楚,胡蘭成卻是至死不悟,連現代學問門徑都不摸,卻來談什麼數學和邏輯,實在可笑復可憐。胡蘭成所有這些學術著述和文章,都只是一個落伍文人的隨便談談,看著玩玩可以,卻談不上什麼學術價值。

    註釋

    [1]唐君毅(1909-1978),哲學家,現代新儒家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四川宜賓人。出身書香門第,受過良好舊學教育,就讀於北京大學,畢業於中央大學哲學系。青年時代受梁啟超、梁漱溟、熊十力影響,曾任教華西大學、中央大學、金陵大學、江南大學等。1949年赴香港,與錢穆等創辦新亞書院,兼任教務長、哲學系主任等職。1958年與徐復觀、牟宗三、張君勱聯名發表現代新儒家綱領性文章《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1963年香港中文大學成立,受聘為該校文學院院長和哲學講座教授,1967年任新亞研究所所長。曾多次應邀前往美國、日本、南朝鮮及歐洲各國參加學術會議、學術演講。1978年2月病逝於九龍浸會醫院,葬於台北市觀音山朝陽墓園。主要著作有《道德自我之建立》《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心物與人生》《文化意識與道德理性》《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人文精神之重建》《中國人文精神之發展》《中華人文與當今世界》《中國哲學原論》《生命存在與心靈境界》和《哲學概論》等。

    [2]唐君毅1950年9月日記,此日記為選錄,由「胡蘭成吧」版主charliechan30整理編輯,自1950年始至1974年止,「將唐君毅日記中有關胡先生的記事一一檢出,以供各位朋友參考」。

    [3]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良時燕婉》。

    [4]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1950年10月16日記曰:「晨接張嘉儀九月廿九東京書,由香港唐君毅轉來。嘉儀過杭北上,數月無消息。雲中秋到日本,過文字生活,每月寫六千字,可維持一家三四口。有時亦去大學作學術演講,不知所寫所講是何種學術也。」《夏承燾集》第七冊,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聯合出版。

    [5]梁漱溟《懷念哲人唐君毅先生》,台灣《傳記文學》第367期。

    [6]胡蘭成1951年1月27日給唐君毅信,本書所引所有胡蘭成與唐君毅之間通信,均轉引自網上論壇「張迷客廳」或「胡蘭成吧」。

    [7]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閒愁記》。

    [8]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春帶》。

    [9]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良時燕婉》。

    [10]汪中(1744-1791),中國清代學者,駢文家,字容甫,江都(今屬江蘇)人。乾隆四十二年(1777)貢生,後絕意仕進,私淑顧炎武,為經世致用之學,在文、史、哲方面均有成就,其駢文在清代被譽為格調最高之作,知名作品有《哀鹽船文》《經舊苑吊馬守貞文》和《狐父之盜頌》等。著有《述學》六卷、《廣陵通典》十卷、《容甫遺詩》六卷。近人古直為其部分駢文作注,名《汪容甫文箋》,有人民文學出版社本。

    [11]《搜神記》,中國古代志怪小說集,東晉干寶(?-336)編撰。《晉書·干寶傳》言干有感於生死之事,「遂撰集古今神祇靈異人物變化,名為《搜神記》」。《搜神記》原本已散失,今本系後人綴輯增益而成,二十卷,有各類故事四百五十餘。所記多為神靈怪異之事,著名篇章有《干將莫邪》《李寄》《韓憑夫婦》《吳王小女》《董永》等。《搜神記》影響深遠,唐傳奇,蒲松齡《聊齋誌異》、神話劇《天仙配》以及許多小說、戲曲均受其影響。

    [12]莫愁,古樂府中所傳女子,一說為石城(今湖北鍾祥)人,善歌謠,今其地有莫愁村。一說為洛陽人,十五歲嫁為盧家婦。或將石城誤為石頭城(今江蘇南京),今其地有莫愁湖。蕭衍有《莫愁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採桑南陌頭。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郁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珊瑚掛鏡爛生光,平頭奴子提履箱。人生富貴何所望,恨不嫁與東家王。」李商隱有《馬嵬》:「海外徒聞更九州島,他生未卜此生休。空聞虎旅傳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蘇小小,南齊時錢塘名妓,相傳先與阮郁相愛,阮負心遭棄,後資助書生鮑仁科考。蘇十九歲因病咯血而死,鮑仁金榜題名,出任滑州刺史赴任時途經蘇家,恰遇蘇亡,鮑一身喪服親送靈樞葬於西拎橋畔,樹碑題曰:錢塘蘇小小之墓。鮑臨行前哭祭道:「倘不能為民做主,我鮑仁定來墓前廝守。」後世白居易、李賀、元遺山、袁宏道、徐渭、朱彝尊等人均有詠蘇詩作。蘇墓「文化大革命」前夕被毀,2004年杭州重修蘇小小墓。

    [13]來去信件均見胡蘭成《今生今世·閒愁記》。

    [14]張愛玲《致夏志清信》,轉引自網上論壇「張迷客廳」。

    [15]江弱水《胡蘭成的人格與文體》,網上論壇「張迷客廳」或「胡蘭成吧」。

    [16]這是一位以sauvequipeut(法語:潰散、四散逃生之意)為筆名作者所寫,載自網上論壇「張迷客廳」或「胡蘭成吧」。

    [17]見朱天文《花憶前身》,《萬象》月刊200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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