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末,胡蘭成曾請唐君毅設法,給他找機會去台灣教書:「弟今年六十四矣,為學晚而始成,乃有授徒之能,倘在台灣有可任教之機會,乞兄一留意焉。」(胡蘭成1969年12月30日給唐君毅信)為此,他既發牢騷又兼說服地告唐,經過八年抗戰勝利,日本一般國民已不再輕蔑中國人,中國一般國民也對日本已消仇雪恨,雙方無所謂了,只是中國文化人至今仍仇恨日本,這是思想空虛的表現,而今天要學習世界上的新思想、新知識,第一就是要向日本學習云云。
胡蘭成想「授徒」「任教」,當然不是指如他年輕時那樣去教中學,而是要在大學裡開課。
他為何突然覺得自己有了「授徒之能」呢?除了他自以為完全掌握的中國文化外,近兩年他還讀了幾本科學書,特別是日本著名數學家、物理學家岡潔和湯川秀樹[1]的著作。按胡蘭成所有的科學知識的程度,他能否真正讀懂呢?不管它,他卻從中看到了科學家在研究中所不能解決的問題,於是,又開始上下古今、海闊天空地聯繫,認為用中國的《易經》以及那幾個俗濫的格物致知、抽像具象概念,然後又是孔子,又是老莊,再加以佛教、禪宗等等套上去,就這樣,被他三下五除二地加以解決了。他的這些感想,以後寫了一本七萬字的《自然學》,1972年還由一個名為「梅田開拓筵」的機構給他用日文出版了。
憑此,他就向唐君毅要求,為他設法找機會去台灣講學了。
唐君毅像是並沒有認真看待此事,也不曾負責推薦。
這是現存公開發表的胡唐之間的通信中,胡蘭成給唐君毅的最後一封信。不過兩人之間並不曾為此而斷絕關係,唐君毅此時已是有很高學術地位的學者,自是要慎重負責,他不推薦,那是基於他對胡蘭成學問的看法和態度,這早在他給胡蘭成的信中已講清楚的。
所以,儘管胡蘭成對自己的將現代科學與《易經》打通的「發現」極為認真,對自己古今中外的學問也極為自信,可去台灣講學當時卻無下文。
學問是個問題,胡蘭成在參加汪偽政府的漢奸經歷也是個問題,出於政治上的權宜,國民黨高官或許秘密約見過胡蘭成,但那是胡蘭成在日本還有點輿論聲勢的時候,其時朝鮮戰爭,東北亞政治局勢動盪不安,台灣國民黨需要從各方面瞭解日本的動向和趨向。政治上一無需要,一切當然就談不上。胡蘭成教訓他人,不應一概地仇視日本,向世界學習新知首先應向日本學習等等,意思自然不錯,但由他這樣的人口中說出,總令人感到彆扭和滑稽。一般文化人對日本反感,一般文化人對他這個前朝漢奸也同樣反感,或許是更為反感,國民黨前中央社社長胡健中去日本,胡蘭成與佘愛珍均求一見,胡健中拒不見面。
直到四五年後的1974年,胡蘭成應台灣文化大學之邀赴台灣,才得以償其在台灣教書的願望。
台灣文化大學為國民黨中常委張其昀[1]創辦,原是一所台灣「教育部」未予註冊的私立大學,設在台北北投東北面陽明山即草山的華岡,其宗旨是「發揚中國文化、弘揚中國學術」。文化大學自1962年開始籌備,最初只有研究部,名為中國文化研究所,次年開辦夜大學四個系以後,方才對外正式招生,易名為中國文化學院。學院是亦學亦商,設有一「華岡興業基金會」,建立了一個「華岡興業公司」,所得利潤用以支持學院的發展。文化學院辦學規模逐年擴展,1980年,由台灣「教育部」核准,才改為中國文化大學。這樣一個背景和歷史的大學,胡蘭成的學問路數自然符合其需要。
但胡蘭成得以成行,還有一個重要的時代原因。自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北京,接著中日建交,台灣與日本「斷交」,然後就是受中美關係影響的一系列國家與中國建交而與台灣斷交,台灣在國際上漸形孤立。外交影響及於政治,台灣於是不得不在政策上有所調整和鬆動,以便結納最為廣泛的同情者,由此,胡蘭成這類前朝漢奸才得以在台灣出入。1972年9月台灣與日本「斷交」,胡蘭成10月即隨華僑代表團訪問台灣。在台灣十天,陳立夫[3]、張其昀與胡蘭成見了面,陳、張兩人邀請他到文化學院教書。
可入境手續仍然難辦。事情拖了兩年,直到1974年年中,胡蘭成才得以從基隆進入台灣,入住華岡中國文化學院,秋季學期開課,胡蘭成終於登上了大學講壇,開講的課程名為「華學科學與哲學」。可能由於台灣青年一輩對胡蘭成過去歷史的無知,也可能其時的文化學院只是一所小規模民辦大學,胡蘭成安然在華岡講課一年,不曾為外界注意。
胡蘭成引起台灣公眾注意,並遭到文化界強烈斥責,還是由於他的書,他的《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
不久之前,由於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4]對張愛玲的高度評價,張愛玲在港台地區逐漸成為明星似的「熱點人物」。台灣遠景出版公司沈登恩在得知「張愛玲以前的先生」此時就近在台灣,馬上找到華岡拜訪。雖然胡蘭成的兩種書以前都在香港銷過,沈登恩卻從未見過,於是胡蘭成向沈自薦了《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沈讀後當即與胡蘭成簽訂了出版合同。1975年1月,《山河歲月》由遠流出版,遠流版刪去了原書中一章。
《山河歲月》上市兩月,因可讀性不高,加上胡蘭成在台灣的知名度有限,銷路平平。但胡蘭成的書和人卻引起了台灣文化界的注意,報上開始出現文章批責胡蘭成,台灣著名詩人餘光中著文,痛斥胡蘭成「現在非但不深自歉疚,反圖將錯就錯,妄發議論,歪曲歷史,為自己文過飾非,一錯再錯,豈能望人一恕再恕?」[5]著名文化人胡秋原以周同的筆名在《中華雜誌》上撰文批胡蘭成:「公然在此處坐擁皋比,瞎說亂道,歌頌日本,誤人子弟……青年、家長和文化界人士,都有權抗議,應請教育部取締的。」[6]不久,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即以《山河歲月》「內容不妥」,違反「台灣戒嚴時期出版物管制辦法」第三條第六款為據予以查禁。1976年6月,《今生今世》出版時,胡蘭成鑒於《山河歲月》的教訓,遂向遠流出版社主動提出刪除「漁樵閒話」一章,此外再加上其他有違礙之處的刪減,遠流版《今生今世》總共刪除了九萬字。
台灣社會對胡蘭成的批評,波及到了學校。1975年秋季開學,胡蘭成興致很高一下子開了三門課:「禪學研究」、「中國古典小說」和「日本文學概論」。文化學院的教授、學生聯合投書報社,既譴責《山河歲月》,也質疑胡蘭成的上課資格。文化學院在此壓力下,迎合社會輿論,一個月後,校方正式通知胡蘭成停止上課。不過,學校還是給了他面子,仍讓他以學校教授的身份留校,他就待在華岡宿舍中將教課講義「華學、科學與哲學」修改整理成書。可好景不長,不久,校方又下條子限令他即刻離校,說是:最近接獲校內外各方反應,對閣下留住本校多有強烈反感,為策本校校譽與閣下安全,建議閣下立自本校園遷出云云。胡蘭成自己說,這不是出於院方的意思,完全是某個私人恩怨的舉動。幸好有朱西寧的即時相幫,讓胡蘭成住到了自己家裡。不然,胡蘭成真要狼狽得流落街頭無處安身了。
也幸好有這一移居,給胡蘭成開出了一塊新天地,使他得以與朱家姐妹朱天文、朱天心相識相知,以後朱家姐妹的發展以及「三三」文學社團的成立都有他的影響。這可以說是他在台灣的最大成就,也給自己的晚年找到了最後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