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一生寫了無數文章,先後出版了十多部書,鄙夷者有之,讚賞者也有之,尤其是最近十餘年,隨著兩岸三地交通的往來頻密,政治連帶著文化氣氛的日漸寬鬆,胡蘭成的各類著作先後出版,讚賞者更是有加,即便鄙棄其當年入幕偽政府行跡或憎惡其男女之道,對其學問文章卻多加以肯定乃至崇仰。那麼,胡蘭成的學問文章究竟如何?
先說文章。
胡蘭成最看重自己兩部書:《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他對這兩部書寄托了很大期望,自稱不寫完這兩部書,他是連飛機也不坐的。兩部書中,他尤其看重的是後者《今生今世》。
先看他自己的評價,他對《今生今世》有著極為堅強乃至於狂傲的自信,他給唐君毅的信中幾次三番說到:
「《今生今世》一書,不堪入有學問者之目,惟眾人之無學問而但識字者讀之偶有喜愛,這就可以了。雖然,此書終當不朽。」(1962年9月24日)
「我寫《今世今世》,雖亂世的人與物亦如在仙境佛地,此是格物的真本領。我不以他人的批評來高低我的書的地位,倒是他對我的書的批評如何而看出他這人的程度與真實道德。」(1964年9月29日)
「以言文章,《紅樓夢》後半不及前八十回,即在其虛處無事處不及。後半隻見其是在敘事敘情,空氣欠流通。而今人學西洋的小說,皆是被事實塞滿。以此我重新自喜《今生今世》寫的有事似無事,正惟《閒書》可傳千年也。」(1965年10月20日)
可見,胡蘭成自己是將《今生今世》看作千年可存的經典的。
他人是怎麼看的呢?
唐君毅的日記中根本沒提讀此書的事,但他給胡蘭成的信中曾說到,唐的原信不見,唐的話只見於胡蘭成的回信。
胡蘭成在給唐君毅的信中說:「民國以來,至於今天,是要有一全面的反省。我寫《今生今世》是為此。蓋文明生於格物,而歷史要能打開,人事的現實即是解脫。然亦誠如兄言,『不知者讀之,只是羨慕你老婆多』,我亦開心好笑。世俗之人,但能讀之不生厭倦,此即其中必有知之者了。書出版後,了卻一大願,頓覺疲乏荒涼不堪,然除吾兄外,無可與言也。」(1959年9月25日)
唐君毅所謂「不知者讀之,只是羨慕你老婆多」,雖是一句笑話,卻未嘗不是他的一個意見,他在再回信中就表明了態度:「惠函謂大著印成感疲乏荒涼,善哉此言!昔禪宗大德言悟道之後覺大事已了,如喪考妣。兄書將兄平生善惡之事收拾於一卷之中,即是大事已了,綺夢閒情從茲斷絕,與賢夫人共偕白首。則道在邇而大信立於家室矣!謹以預祝。」朋友之間如此明言,幾乎是批評了。對此書的總體評價,只是一句:「將兄平生善惡之事收拾於一卷之中」,如此而已。
張愛玲怎麼看呢?
張愛玲是他的文章「宗師」,她的意見也是他最為看重的。為此書和其他事,兩人之間又有過兩次書信往還。
張愛玲從大陸到香港,胡蘭成是知道的。所以池田去香港時,他曾托池田去看望。池田在香港未見到張愛玲,但留下了地址。不久,張愛玲從香港去了美國。
在胡蘭成寫完並出版《山河歲月》和《今生今世》上半卷時,他突然收到張愛玲自美國寄來的一張名信片,只寥寥數語,寫道:「手邊如有《戰難,和亦不易》《文明的傳統》等書(《山河歲月》除外),能否暫借數月作參考?」
《戰難,和亦不易》是他最早的為汪精衛辯解張目之言論集,《文明的傳統》則是他在武漢《大楚報》寫的社論集,兩種書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胡蘭成最看重的兩部書之一的《山河歲月》,張愛玲卻要「除外」。胡蘭成此前已從香港小報上得知,有人曾將《山河歲月》拿去問張愛玲,張愛玲不置一辭,張愛玲此時來信借書仍是不置一辭。
胡蘭成急急忙忙回了信,還如情人間的老套,附上了自己一幀新近的照相:
愛玲:
《戰難,和亦不易》與《文明的傳統》二書手邊沒有,惟《今生今世》大約於下月底可付印,出版後寄與你。《今生今世》是來日本後所寫。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歲月》與《赤地之戀》來比並著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遲了。
胡蘭成有點心虛,張愛玲在香港寫的小說《秧歌》和《赤地之戀》,他的評價極高,他原以為《山河歲月》要比張的文章好,可將這兩部小說對比著讀,讀後仍覺得自己的文章不可及。但現在又寫了《今生今世》,情況自是不同了。
《今生今世》上捲出版後,胡蘭成急急地將書寄去美國,又寫了信,還「在信裡寫了夾七夾八的話去撩她」。張愛玲許久後才回信,卻是一派正經冷漠:
蘭成:
你的信和書都收到了,非常感謝。我不想寫信,請你原諒。我因為實在無法找到你的舊著作參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誤會,我是真的覺得抱歉。《今生今世》下捲出版的時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請寄一本給我。我在這裡預先道謝,不另寫信了。
愛玲十二月廿七[13]
張愛玲在信中預先聲明,以後再寄《今生今世》下卷,她不再寫信了,這自然令胡蘭成失望。他在信裡寫的「夾七夾八的話」,對此時的張愛玲也不再起作用了。更令他失望失落的是,他這部「依照愛玲說的」運用「散文記實」體,整整寫了四年的七八十萬字之長的自傳,張愛玲仍然不置一辭。
胡蘭成不知道,張愛玲對《今生今世》是有過評價的,雖然只是局部點評。張愛玲在給夏志清的信中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不知從哪裡來的quote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後來來過許多信,我要是回信勢必『出惡聲』。」[14]這說不上怎樣負面,但也沒有任何正面的評價,可見張愛玲並不看重這本書,不然不會不說。
胡蘭成以後到台灣,朱西寧見他之後,竟熱情澎湃地寫信給張愛玲,一是要為張愛玲寫傳,再則為胡蘭成曲意解說,想讓兩位重修舊好。胡蘭成自然心動,立刻將新出的《華學、科學與哲學》寄去美國。可張愛玲回朱西寧信,請朱不要寫她的傳記,對胡蘭成則提都未提,從此與朱也斷絕了音信。胡蘭成寄去的書根本連拆都沒拆,原封不動退回了。這就是胡蘭成和張愛玲之間的最終結局。
那麼,對胡蘭成的文章,主要是他這種「散文紀實」體文章應如何看呢?世人已說了許多,以前港台人說,現在大陸流行胡蘭成,也開始評說,這裡引一段香港江弱水寫於1997年的文章中的兩小段話作結:
他的文章卻實在寫得好。我現在談他的《今生今世》,就是抱著這樣的態度:其人可廢,其文卻不可因人而廢。此書也非全然可觀,我特許其第一部分記故鄉童年生活的「韶華勝極」約六萬字,那是「在山泉水清」的文字。書中別處雖也不乏零珠碎玉,總不及這一部分,有如一天雲錦的絢爛,一溪流水的清新。
…………
胡蘭成的文章確實不同凡響,我們卻不能不知。《今生今世》嘗引三國贊曹操的詩「是非功罪非兩人,遺臭流芳本一身」,似乎胡蘭成的人與文是不能拆開了,可我們還得試著分別對待,讓他的人格歸人格,文體歸文體。那真是不能無一、不可有二的鮮活的文體。[15]
下面,再談胡蘭成的學問。
先引一般讀者的一種看法:
我個人覺得從《山河》以降他寫的東西絕不能稱之為歷史哲學或別的什麼。他不過是一個偏執封閉,去國多年,搞不清楚外界情況,大中國情結無限度膨脹,不肯虛心平衡看待西方世界又沒底子耐心虛心做學問,一味空想的可憐蟲而已。
不說別的,他下的那些嚇死人的無限廣闊的定論,全無實據,舉的例子都是那種世界歷史二十天速成的初中課本材料:如中國不似西洋,從來不是奴隸社會一說,真是為片面、偏見下了新的定義。噢,原來《醒世姻緣》裡一個丫頭賣五兩銀子一件官服倒要二十兩,敦煌找到的賣身契,文獻裡數不清的蓄奴制度記載,清律明文規定主子殺奴才只需杖刑流放數百里,民國初年胡自己應當看得見的廢除婢妾運動,和他親悉的秀美被賣做妾,都只是華夏文明一時糊塗犯的小小錯誤,整體上來說還是比西方優越平等的。真是失敬了!這種例子不勝枚舉。[16]
這是一位不知名作者在網上所寫,他坦承道:「我對他嚴苛,是因為他聰明過人,才情縱橫,『卿本佳人,奈何作賊』?」但顯然,對胡蘭成的「古今中外」學問在總體上是否定的。
下面再引唐君毅的意見,就以兩人間的通信來說明。
唐君毅是胡蘭成逃出大陸後在香港才結識的朋友,也是他此後近三十年內唯一持續交誼的老朋友,若不是言不由衷,那麼,胡蘭成對唐君毅的評價是極高的,在以前他推崇梁漱溟為中國文化第一人,在以後則推舉唐君毅為中國文化第一人。唐君毅的《哲學概論》,他盛讚道:「足下此著自是盛業。蓋自民初北大梁漱溟、陳獨秀、胡適之、李大釗諸教授提出東西文化的問題以來,四十餘年間,有結果者,當推此著為第一矣。」(1961年6月24日致唐君毅信)
胡蘭成與唐君毅之間的通信,現公開發表可見的多至一百多封,前後持續了二十餘年,可從兩人的通信中可知,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見解卻是日漸違離,漸行漸遠,這主要源於兩人的學問見解不同,治學路徑不同,當然,處世謀生的方式也不同。兩相比較,可看出胡蘭成學問上的態度和問題。
還在五十年代,兩人之間已明白互示差異,但此時唐君毅對胡蘭成仍評價甚高,儘管其中帶有不少中國老一輩文化人交往時必不可免的虛言套語。下面引幾封信證之。
唐君毅致胡蘭成(1954年3月15日)
蘭成仁兄左右:
賜書奉悉。大著四冊亦奉到。弟去歲得兄書,曾上一函,未蒙賜覆,想未收到也。大著已遵囑送錢先生(錢穆——作者注)、港大圖書館及敝校圖書館一份,鹹囑代申謝意。弟校於前半月乃開課,教務事殊忙。大著前奉到只匆匆讀一周,尚未細讀。讀時唯感一天地清寧氣象,隨處皆可興可觀。兄言中國文化如話家常,於歷史上之問題所在、爭論所在,恆片言折獄,省卻無限閒言語,此最不可及。蓋兄之所言皆由民間日常生活中得來妙悟,再以觀歷史,而誰道二千年往事,而今只在眼前頭矣!春水生而巨艦輕,故行無所事如未嘗用力也。弟以知見駁多所掛累,又覺當今世界如積陰重霧,乃竭力求加以推拓,冀見光明。惟憶十年前乘機過三峽時,飛機在雲上行,俯視白雲如海,又如在滿地新綻棉花上行,觸處皆成溫暖。弟知有事而未能言。
大著之所向,其在是乎?略書讀後印象如此,不知是否,書此以報盛意。
………
胡蘭成致唐君毅(1954年3月27日)
君毅兄左右:
十五日手書敬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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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偶借得《民主評論》,得讀「羅近溪之理學」,甚覺正大精微,殆無餘義漏義。雖其詮釋不慮而知,所舉二例皆欠佳,亦讀者會意可耳。羅氏言天人之際,乾知坤能,知與覺打成一個,及誡一種靈明光景之膠結凝固,卻要率性達命,以命成就性,雖聖人復起,無以易其說。又其言敬畏小心,亦極令人思。
竊以道有微有顯,故孔子言仁,必有事以表之,而孟子亦言性必及命,仁義常並舉,此所以能推,且皎皎與世人共顯見也。自宋儒始多言性理,雖亦言推,而亦惟言推之理,罕言推之事,遂自成一理學,然彼時矯佛學之餘弊,蓋有不得不然者,且彼時歷史典章文物之正,可與萬民顯見者固具存,故雖理學中分派別,但一般人則對於無論朱陸之言皆能無惑,以為皆是對的。而今日則不然。清末以來,典章制度皆變動未成定,乃至對歷史及眼前事物皆蕩失無信,然後更懷疑及於先聖之學,而欲以西洋哲學以代之。故今日哲學,必微顯並舉,而以顯證微,與宋明理學之著力處有同有不同也。
拙著《山河歲月》全書亦惟禮樂二字,且意在於求顯,庶幾「聖人出而萬物睹」,其嚮往,則吾志也,其至或不至,則吾力也。及出版後,則又悵然,覺今時解人寥寥。蓋今時青年,其思考方法皆錯,故學問之誠亦無自而生,而大陸知友處又不能寄去,遂若此書專為吾兄而寫矣。
抑又有言者。孔子辨華夷,孟子拒楊墨,韓愈諫崇佛,宋明理學家多曾研究釋氏之學,而棄去不言,今吾兄與牟先生揭聖賢之學,以與西洋哲學相馳騁,但仍若有所留戀於西洋哲學者,此則於己似尚未能止於至善,而好惡之誠亦尚未能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於人更未足以祛當世之惑,致學生以為聖賢之學與西洋哲學可以互相補足。弟此言或過於直,然惟仁人能受盡言,故於兄不敢隱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