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興師動眾出來,再回轉斯家不像話,到此地步,胡蘭成蕩子性情,已無可無不可,隨人安排。斯君提出請胡蘭成去溫州,斯君和范先生說的理由是,溫州有斯君岳家,也是范先生娘家,她的母親還在世,有兩處可投靠依托,應該是個可行的去處。再說,范先生已二十多年母女未見,現在抗戰結束正是個回家看看的好借口。剩下的問題就是,范先生是否願意送?斯君不能再陪伴,要折回自己家中去了。兩人在一旁商量時,胡蘭成自然插不上話,他見斯君問范,怕范先生要男女避嫌,不承想范先生一口答應了。
12月6日一清早,三人分頭出發,斯君返歸諸暨,范先生和胡蘭成雇了兩輛黃包車,由金華往麗水、溫州而去。一男一女,兩人同行,雖不是山陰道上,卻真是清山麗水,茅屋小橋,一派鄉間風光。路途寂寞,兩人自要攀談,由攀談而接近,由接近而親密。兩人都熟悉紹興戲,范先生仗義相送,胡蘭成感其恩情,比之為「梁山伯祝英台」中的「十八相送」一折,送了一程又一程,果然,路途中胡蘭成這個多情種子與范先生又成就了一段好姻緣。
范先生是斯家的姨太太,斯家老爺去世時,范先生僅十八歲,以後就在斯家住下,並未嫁人。胡蘭成當年在斯家閒住一年,有時看見,當年的他對其是驚若天仙不敢直視的。范先生原本明眸皓齒,皮膚雪白,可惜二十八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皮膚變黑了。她長胡蘭成一歲,其時年已四十,可面相風度看上去像是三十都不到。范先生雖未再嫁,卻也不曾就此在斯家過安閒日子吃閒飯,二十三歲那年她去杭州蠶桑學校讀書,畢業後就到鄉間蠶種場當上指導員,有了自己的職業,也有了自己一份獨立的收入。杭州淪陷後,她重回斯宅,跟著斯太太從杭州一起避難到諸暨,時境艱難,她相幫著共同維持家計,上山種茶種地,還單獨出外跑單幫做生意。此前此後,胡蘭成曾從上海帶錢物到諸暨幫困解圍,斯太太倒不怎麼張揚,范先生卻當著眾人揚言:過去來往的親朋都不見上門,這位胡先生倒是真心,不管別人怎樣,我以後是要感胡先生情的。
這話胡蘭成當然不知道,是兩人結成「夫妻」以後才從她嘴上得知的。在斯家時,范先生是姨太太身份,胡蘭成是待捕之身,兩人之間很少說話。上次范先生帶他去小鎮朋友家躲避,這次又同來金華,路途上兩人之間才開始交談。此番兩人單獨往溫州,她好比是「十八相送」,一路上長亭短亭,同行同止,兩人互相照應,送湯倒水,免不了說往事述心思,傾吐衷腸,有民歌所謂:「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說私情」,兩人這就一路走一路說說一路,胡蘭成本是私情老手,范先生對他也心存好意,到第三天,兩人就結為了「夫妻之好」。兩年時間三個女人,胡蘭成仍有說詞,按他的說法,就是出於感激,亡命途中在他無以表達報答,自己只有以身相許。真是得了便宜還賣乖。他問范先生名字,范告訴他叫秀美,從此胡蘭成不叫范先生而改叫秀美了。
這場男女結合,胡蘭成自然不會顧忌小周,更想不起張愛玲,他唯一顧忌的就是如何面對斯太太,說起來他這算是勾引人家「主婦」,與之苟合私通,不說道義,就是情誼上,他也是說不過去的。他如喪家之犬狼狽來投奔,斯家上下冒著風險,為他四處張羅安身之地,可他卻乘人之危「就地取材」,對斯家姨太太就下了手。當然,他本蕩子,能得眼前歡就足,哪管以後,他所謂感到對不起斯家,這番顧慮主要是說給秀美聽的,他怕秀美心裡有負擔。可秀美對他說,自己在斯家儘管是姨太太,但自己能做自己的主。
秀美在斯家,如此身份,心裡不舒坦,日子是並不好過的。她只比頌德大一歲,當年剛進門時頌德曾帶領弟妹羞辱她,虧得她自己會做人,才逐漸贏得斯家兒女的尊重。斯太太雖說大度,而且斯家老爺早過世,兩個寡婦也談不上妒嫉,但秀美在斯家的身份終是格澀,她之所以出外上學,找一份能自足立身的職業,也是為此。她對胡蘭成說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意思也就是,如果真正事情鬧開,她也不怕,她人身不由斯太太做主,不是非要賴在斯家不可的,她可以獨立在社會上立足謀生。秀美能這樣,胡蘭成當然更無後顧之憂了。於是兩人男女歡愛,一路到溫州。
兩人先去投奔斯君的岳丈朱家。
胡蘭成假稱自己是斯君表兄,姓張名嘉儀。張姓是到斯家後斯太太給他安上的,嘉儀原是秀美給友人小孩取的名,胡蘭成一順手將其兩合就拿來用了。這一假名胡蘭成用了幾年,直到以後逃出大陸到香港,他才重新恢復了自己的姓名。兩人在朱家人面前要避嫌,胡蘭成仍叫秀美范先生,秀美則稱他張先生。
斯君丈人曾做過稅務局科長,家道殷實,家中是老式書香人家氣派,古舊房子,客廳堂屋,欄杆走廊外假山花木,親友間來往,人情場面都講究。在這樣的人家做客,胡蘭成不慣也不喜,最不方便的,自然還是他與秀美之間剛結了情緣,無法親熱。兩人只在朱家住了一個月。
離開朱家,是因為秀美找到了自己的娘家,不然,再不情願,胡蘭成和秀美也只能在朱家住下去的。兩人一同離開,朱家人肯定已看出兩人的關係,也不客氣阻攔。
秀美苦出身,自小被家裡賣給斯家做妾,自離開溫州家鄉,二十多年間從未回過家,她恨家中狠心將她賣出,從此再也不聞不問。事情已過去這麼多年,過去與家裡的恩怨已經淡漠,更要緊的,現在情形已不同,她需要給胡蘭成找個躲避安身處。胡蘭成是斯家客人,她要幫忙,現在胡蘭成是她的「夫婿」,她的心上人,她更著急為他安頓。她母親住在寶婦橋徐家台門,僅一人過活,窮苦無依,租了人家一間側屋安身。秀美原有個弟弟,抗戰時從軍,連同家人一起被日本飛機炸死了。
秀美母親已七十歲,年老糊塗加無知無識像是個小孩,母女倆二十年沒見面,忽見女兒與女婿一道上門,很是喜歡。老太將屋裡的大床讓給女兒女婿,自己另鋪個小床,家裡的瓶瓶罐罐經秀美收拾妥當,雖是個簡陋小屋,看看也倒落位。秀美現在是到了娘家,不比在斯家,頭上始終有個斯太太在照管一切,這裡她可以自己做主安排一切,她即刻心安理得,買菜做飯,開始過小家庭日子。胡蘭成取出上海出逃時帶的一兩黃金,交與秀美,兩人算計,不靠其他,這點錢也可維持三個人一年的生活。胡蘭成在周圍看看,幾家鄰居也是平常住戶,他在此可暫時安身了。
二月,張愛玲來到溫州。
胡蘭成在溫州安下身後曾寫信去上海,但他沒想到張愛玲會一路尋來,他去上海的信是通過斯君轉的,張愛玲此次就是先到諸暨,然後再由斯君夫婦一起陪同來的。
胡蘭成對張愛玲尋來溫州心裡很不高興,既不感張愛玲的情,也不領斯君陪同的義。張愛玲是出於平常心,丈夫落難,逃亡在外,為妻的她應該去看看才放心,也能增進兩人之間不穩定的感情,彌補因小周而產生的裂痕。可她沒料到胡蘭成的本領之強,沒想到胡蘭成能落地生根,隨處花草,在危難中也不稍減男女歡愛的興致,乘亂乘危又有了一度好姻緣。斯君陪同前來,原因更複雜,他表面上是陪同張愛玲千里尋夫,也順便拜望岳父母,但更可能是銜斯太太之命來看看胡蘭成與范秀美兩人的情況如何。岳父家肯定已有信去諸暨,告知胡蘭成與姨太太已一同離去。斯太太是什麼人?兩個中年男女在一起,按舊小說所謂「久曠」、「久渴」,再加胡蘭成的秉性,斯太太猜也能猜出個大概結局。斯君讓兩人單獨去溫州,那等於是把秀美這只「羊」送進了虎(胡)口。斯太太或許不會怎樣責怪斯君,斯君卻是會自責的,他此番來就是想看個究竟。可事實擺明在那裡,胡蘭成和秀美住在一個屋裡,睡到了一個床上。胡蘭成與秀美的私情、胡蘭成的好色成性袒露眼前,斯君心裡不知會是怎樣的滋味。
不知胡蘭成是否對斯君說穿?說,又是如何說的?是男人之間的體己話,讓斯君替他在斯太太面前遮蓋,還是請斯君為他在斯太太面前美言?或是乾脆就光棍氣派,不做任何解釋,做了就做了,又怎麼樣?他還有眼前的張愛玲需要應付。
張愛玲住溫州城裡中山公園旁一個旅館內,胡蘭成白天去陪,兩人之間自是互訴別後,也談天談小說電影,他還陪張愛玲一起上街,在溫州城裡閒逛。但他卻不曾在旅館裡過夜,他的說法,不是為要避忌秀美,而是怕警察來查夜。但他不想想,在這種情景下,即便他願意,張愛玲能願意麼?
有時秀美也陪他同去,他與秀美的事沒有告訴張愛玲,而他與張愛玲的事早已告訴過秀美,三人面對,胡蘭成卻不管這其中的不公平。不過,他與秀美間的關係,張愛玲還是看出了,張愛玲是聰明人,再加男女間的事,即便作為一個女人,還能看不出?他再次將張愛玲陷入了難堪。這已不是一個「三角戀愛」,而是兩個,而且不是戀愛,他與張愛玲有過「婚書」,是正式夫妻,而他在短短兩年內,又有了兩度姻緣,在他說來都是「夫妻」。事已至此,胡蘭成以不變應變,既不安慰也不求原諒。張愛玲已顧不上,前面的小周未了,後面又來了秀美,她先向胡蘭成談小周。以前胡蘭成在上海與她說起時,張愛玲的愁怨痛苦,他當時就不同情,無動於衷,此番張愛玲卻是逼他選擇了。
那天兩人在街上,張愛玲要他在自己與小周之間作選擇,胡蘭成卻是不肯。張愛玲責問他:結婚時婚帖上寫的「現世安穩」,這幾年他何曾給過她安穩?胡蘭成只一味含糊其詞。張愛玲也真是傻,真要令天下崇拜崇敬張愛玲天才的無數張迷們為之捶胸頓足,胡蘭成本不是個會承擔責任的人,何苦要逼他做什麼選擇?他不願做選擇,顯然是不肯放棄小周。退一步說,對胡蘭成這樣的蕩子,即便做了選擇又有何用?連遠在天邊的小周都不肯放棄,對她還談得上什麼留戀,何況眼前還有一個秀美?
臨回上海前一夜,張愛玲到秀美家裡來了一次,秀美有顧慮,胡蘭成讓她對鄰居說是自己的妹妹。胡蘭成只道是秀美怕他的來歷讓人知道,其實秀美的顧慮還有一層,她是怕自己家的艱難讓這位胡蘭成「前妻」落在眼裡,這對於她這位「現任妻子」是難堪的事。胡蘭成更不懂得的是張愛玲,張愛玲這次來秀美家,其實是已決定與胡蘭成分手,臨行一瞥,看看他生活得究竟怎樣。胡蘭成讓張愛玲來秀美家,事實證明是來對了,她親眼見了他和秀美的生活艱難,至少軟化了一點憤怒委屈的情緒,張愛玲回上海後,還給他寄了錢。
秀美和胡蘭成說過,她在男女之事上是小氣的,但張愛玲來了又走,常在他思慮中的小周又無音信,秀美只要有眼前的他也就知足了。
在幾個女人間周旋,胡蘭成卻能做到游刃有餘,沾手不濕,他與秀美的「新婚夫婦」生活仍照常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