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46章 倉皇浙江道
    胡蘭成由家鄉出來的侄女婿陪同,先乘火車到杭州,渡過錢塘江,再坐公共汽車往紹興,在侄女婿的姐姐家裡住了兩天,卻是無法久留。胡村近在眼前,他不敢回家,他在家鄉的名聲太大,回去一定會招人注意的。

    他打定注意,往諸暨鄉間投奔斯家斯太太。

    諸暨是斯家老爺的老家,斯太太是抗戰期間從杭州搬回此地的。斯家老家所在是個大村落,有居民三百餘戶,村前大路通嵊縣西鄉,村中房舍整齊,像個小市鎮。斯家住臨溪一宅洋房,是當年斯老爺在杭州當軍械局長時花兩萬銀元造的,房子不用水泥鋼骨,只用木料,一式粉牆黑瓦,獸環台門,房屋整體軒暢光亮。斯太太現在身邊有姨太太、老四一家、女兒頌遠及兩個小孩。老大頌德和老三已去世,斯家其他兄弟姐妹都在外面,老二在重慶外交部當秘書,老五是農林部的專員,最小的頌實在國民黨軍隊中任營長。其他兩個女兒一個出嫁,一個在大後方西南聯大讀書。

    胡蘭成此番來斯家頗有底氣,全不似當年投奔斯家時純為無賴寄食客的卑瑣寒微。抗戰期間,他在上海南京偽政府做官時,給斯家有過照顧,錢財上幫忙外,還給斯家兒女介紹到各處做事,特別是自己那位同學、斯家老大頌德流落上海時,他曾加以援手,出錢送醫院,直至照應到最後給他送終。按斯太太氣度為人,即便無此緣由,胡蘭成來投奔,斯太太也不會把他推出門去,既有過這些恩惠,他來投奔,斯太太更不會抱怨,因他的投奔而可以多少做點還報,斯太太心內可能還是樂意的。胡蘭成對這一點看得很準。

    胡蘭成到斯家,見到斯太太,自不免又談起頌德,他眼下的處境,聯想到自己這位已過世幾年的老同學的身世經歷,不免相對欷歔而感歎。

    頌德雖出生官家子弟,卻性格灑脫,從小學劍、學圍棋,圍棋段位高到在杭州無人能敵。他在朋友、同學中為人講情義,重然諾,頗有俠士古風。中學時同學帶他去嫖妓,染上了淋病,他不怪人,亦不告知母親,唯自己暗下決心終身不娶,也從此不近女色,親友中許多小姐愛慕,他始終不動聲色。頌德進光華大學後曾跟吳梅[2]學元曲,又讀西洋哲學,以後受克魯泡特金[3]影響,加入了共產黨,就此斥絕一切浮華,只為革命。他以後加入做到共產黨托派,擔任第四國際中國支部中央委員,與陳獨秀、彭述之[4]等一同被捕。斯家父執輩陳儀[5]等是國民黨高官,只要他悔過即可保釋,但他不肯。他在獄中關了兩年,一日吃生雞蛋,敲開看只只都是黑的,他遂斷葷,且頭腦虛幻以為看見了菩薩。其時正值「盧溝橋事變」,抗戰爆發,他就寫了悔過書出獄。托派認他變節,開除了他的黨籍。

    頌德出獄後兩周,陳獨秀、彭述之等人也因國共聯合抗戰獲釋,他去見陳獨秀講起生雞蛋事,被陳斥為迷信,他於是懷疑自己,痛感自己的失節。南京陷落後,他到武漢辦刊物,仍矢志忠於托派,刻苦自儉自勵到極點,冬天夜裡拿報紙當棉被御寒,托派同仁也為其感動,卻未能恢復他的黨籍。武漢陷落後,頌德東歸回家看母親,在家中僅僅兩個月,就發瘋變狂。此後他去上海,狂疾更重,行為也一變而放蕩不拘,四外嫖娼,到處散錢給街上乞丐,嚴冬僅穿著單衣在街上亂走。

    胡蘭成在香港時,曾叫頌德來香港一起辦刊物,他到後,寫了幾篇文章不對路,即自行歸去。胡蘭成回上海時,他已變瘋,胡蘭成與斯家親友商量,將他送去了精神病院,並代為預付了一年費用。不久,頌德便死在了病院中。斯太太自己來上海,在胡蘭成相幫下,將棺材運回家鄉安葬。胡蘭成對托派始終懷有好感,先後為托派捐助資金,也與他這位老同學的信仰行為有關。

    斯太太為胡蘭成收拾了一間客房,讓他住下,對外只稱他為張先生。

    此時外面的風聲日緊,京滬各地已開始逮捕和審判漢奸,南京一網就捕了三萬多人。逃亡日本的偽國民政府「代理主席」陳公博以及隨同逃亡的梅思平、林柏生等人,在蔣介石政府要求下,又被一飛機從日本解回關押,等待審判。其他漢奸首要武的如葉蓬、文的如丁默村已被槍斃,那位腳踩兩頭船、自以為兩處逢源兩頭都占的周佛海也被帶到了重慶關押。幾個月後,南京梅花山的汪精衛墳被工兵半夜秘密爆破作業,掘墓毀屍。汪偽政府一班人馬風流雲散,都落了個可恥的下場。

    胡蘭成慶幸自己的出逃,沒有束手就擒,他在上海逃往浙江的路上,已從報上看見自己的名字列在通緝名單上。他待在諸暨鄉下斯家是可靠的,但斯家所在的村上卻不平靜,村前房屋上既有已斑駁脫落的「抗戰必勝」標語,橋頭祠堂的牆上又新寫上了四個赭紅大字:「肅清漢奸。」這令他內心惶悚,不知在斯家能待到幾時。

    斯太太沒有對他說過一句冷話,他來了,只是說:「胡先生,你住在這裡,不要緊的。」此外既不盤問,也不寒暄,也不說任何安慰的話或詢問他今後的打算。這是斯太太的禮節,也為寬他的心的好意。斯家平日待他,仍像是以前在杭州講賓主之禮,家中只有老四陪他,斯太太和媳婦,包括那位姨太太,除了奉茶飯點心,掃地抹桌,無事不進他的房門,互相間也不多話。斯太太口雖不言,對胡蘭成此時處境卻是瞭然於心,斯家有位堂房哥哥,曾在江蘇偽政府稅局做事,現在一家人逃避在外,還有斯家的四姑丈陳則民,曾任汪偽政府時期的江蘇省主席,已被逮捕。

    斯太太一家對胡蘭成沒有問題,麻煩的是住在隔壁的斯家小叔子的遺孀。斯家的房子現在是與小叔子共居,小叔子死前在滿洲國日本人那裡做官,小嬸嬸卻是國民黨軍隊高官郭懺的妹妹,丈夫死後就與一個老姑娘的女兒住一起。她們倒不是正邪不兩立的分明,只是喜歡探聽左鄰右舍,胡蘭成才在斯家住下幾天,她們就向斯家打聽這位張先生究竟是什麼人?因為以往斯家常說起胡蘭成,若她們由此聯想就麻煩了。

    無奈,胡蘭成只得讓斯家安排,到外面暫避。

    斯家只有老四一個男人,於是就由老四斯君陪著胡蘭成去了幾處,卻都無法安頓。各處胡亂住了兩天,回轉斯家後再出去,仍是找不到可容身之處。斯家姨太太范先生自告奮勇,帶胡蘭成去一個小鎮找自己的同事,她將胡蘭成事向同事坦言,想不到立刻遭到拒絕,兩人只得灰溜溜回家。在斯家幾進幾出仍不得安定,到此地步,胡蘭成自己已不再多想,任由斯家替他打算。還是斯太太的主意好,讓他去山裡的女兒奶媽家,胡蘭成這才在山裡一連住了兩個月。

    時令已入初冬,外面風聲更緊了,上海報上連日登載佘愛珍和李士群太太葉吉卿被捕的消息,周佛海也已被押回南京審判。令胡蘭成更為驚心傷痛的是,他從報上看到小周也在武漢被抓了,這自然是因他而罹禍。一驚之下,他想請人去漢口設法營救,還曾起念自己主動投案去換出小周,當然,只是想想而已,他不是能做這樣承當的人。

    12月1日,在斯家籌劃下,胡蘭成從山裡走出去金華,投奔金華傅家。

    傅家和斯家為世交,兩家老爺同在民國初年起就在杭州共事,傅老爺已死,傅太太出身微賤,年輕得多,一直把斯家當娘家走動,十八年前胡蘭成在杭州斯家還見過一面。這次斯家像是決心要為胡蘭成找個長久安居處,由斯君和范先生兩人陪同胡蘭成一同前往。到金華原可搭公共汽車,恐怕站上要檢查,三人商量後選擇步行走去。斯君騎輛腳踏車,胡蘭成和范先生步行,雇挑夫擔著行李,一行人翻山越嶺,經義烏、東陽往金華。走了三天,一行人才趕到金華城外,到了目的地傅家。可胡蘭成一看這位傅太太,年已五十,做事卻莽亂,愚而自信又無定見,根本不像是個可依賴的人,金華鄉間的房子也不是個可安身之處。傅太太在金華城裡還有房子,於是眾人又同到城裡,可一打聽,傅家房子隔壁一洋房內就住著軍統的金華站主任,胡蘭成嚇得連話都不敢說,提心吊膽住了三天,再也不敢住下去了。

    再往何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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