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比孫悟空,齊天大聖孫悟空只拜三個人:西天佛祖、南海觀音和自己的師傅唐僧。胡蘭成一生不曾拜人為師,若要點香謝恩,他點三炷半,一炷感念張愛玲,一炷感激溫州的劉老先生,一炷敬給孫中山,還有半炷香則謝日本池田。孫中山不說;池田於他有救命之恩,之後他逃亡日本還多承池田收留照應;劉老先生亦同樣,對他流亡溫州時有收留掩護和照應之恩。他將張愛玲於此三人並列,且列為第一位,作如此高之抬舉,不在於張愛玲在他抗戰後狼狽逃亡中對他的幫助和探望,也不在於他們之間的相愛相戀之情,前者於他是不必之舉,後者於他是過煙雲煙,只是「柏拉圖」,他對張愛玲舉香拜禱,是因為他將張愛玲看作他的文章菩薩,是他難以企及又長久追攀的高度。由於張愛玲,才點開了他的文章之道,只是從張愛玲處,他才真正懂得了什麼是好文章,什麼可以入文章而不鄙俗。他雖自狂有經國濟世之才,待他出入繁華、紅塵落盡之後,可能認清自己最終只是個紙上談風雲的書生學人,身無長物,長物唯有自己的文章。這就是他舉第一炷香奉張愛玲的緣由。
說起來有點奇怪,胡蘭成寫的是政論時評,張愛玲寫的是小說,兩者的要求和眼光不同,像是無法比較的。這裡不能忘記的一點就是,胡蘭成也有過一個文學青年期,雖然晚熟,雖然為期甚短,他的第一本書就是文學作品,在廣西寫的散文集子《西江上》,而其時他的年齡要遠大於初出道時的張愛玲。前文提到張愛玲時,之所以反覆說其為天才,因為張愛玲自香港回上海「孤島」,一出手就金光萬丈,一上文壇幾乎就是個成熟的傑出作家,沒有稚嫩和生澀的「文學青年」過渡期,確是令人驚異,令人為之頭暈目眩不已,難怪胡蘭成初見之下,大聲讚歎叫好了。
可胡蘭成從張愛玲處受益,又豈止是文學和小說?
胡蘭成是聰明人,更主要他有得天獨厚的條件——他與張愛玲的近距離接觸。張愛玲的教養,張愛玲的獨特的視角和見識,張愛玲的趣味和眼光,張愛玲西化式的待人接物的冷靜和自私,在在於他都是一種從未見識過的新鮮的刺激。胡蘭成傲氣,面對這一個奇女子,相識之初就想與她比鬥,想在精神上收服她。人生閱歷上,胡蘭成自然勝她多多,憑他的經驗老道、憑他與女人交遊的積累,似是不難做到的。可他要的,不是他在尋常女人那裡所要的,他想要的是張愛玲的肯定。可他這一番努力卻注定只是徒勞。張愛玲雖未經過多少人事,卻是什麼都曉得,什麼都能看透,最令他心服乃至心寒膽怯的,她同樣也能看穿他。幾度接談後他才明白,他面對的是怎樣的一個天才女子,他使盡了武器,還不及她的素手。他在精神上不但沒將她收服,反為她為收服。
張愛玲的隨意點評,給他以啟發和頓悟。她讓他懂貝多芬,也讓他懂得中國戲的好處,讓他懂得紹興戲和民間小調的價值。他原不是不懂,也不魯鈍,只是沒有自信,經她一點撥而妙悟,他原經有的人生也因她的參評而得到警醒。即他所謂「我在愛玲這裡,是重新看見了我自己與天地萬物,現代中國與西洋可以只是一個海晏河清」。經由張愛玲,他的整個心靈得到了提升、藝術的提升。有些是當下的,有些是日後回想而體悟到的,下面一段話可以說明此中的況味:
我是受過思想訓練的人,對凡百東西皆要在理論上通過了才能承認。我給愛玲看我的論文,她卻說這樣體系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詞術語禁制住,有錢有勢我不怕,但對公定的學術界權威我膽怯。一次我竟然敢說出《紅樓夢》、《西遊記》勝過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愛玲卻平然答道,當然是《紅樓夢》、《西遊記》好。[17]
張愛玲成了他永遠的文章宗師。
胡蘭成以後著書多種,都努力在追步張愛玲,力圖達到或超越她的高度,儘管文章類型不同,取得是完美、精緻、和諧的標準。沒有張愛玲,他自認不會寫《山河歲月》,也不會寫他的《今生今世》。他本以為《山河歲月》可及得上了,可看到了張愛玲大陸解放後寫的《赤地之戀》,他自感還是及不上。
這,是他看走了眼。他將《赤地之戀》看作寫大陸解放後社會現象的最高之作,其實這部作品政治領先壓倒了藝術,壓到了藝術幾至沒有,所描摹的現實成了赤裸裸的虛假。這一時期張愛玲創作的其他作品基本上也可作如是觀。張愛玲最好的作品還是她的《傳奇》,《傳奇》中的《金鎖記》和《傾城之戀》。說張愛玲天才,也是指她的藝術才華在瞬間急速和集束地閃耀爆發,以後的作品只是餘光殘燼中的閃爍了。當然,說《赤地之戀》不好,也不就是指胡蘭成的《山河歲月》怎麼出色。
有些地方他沒看走眼,比如,他早年在名為《皂隸·清客與來者》一文中稱讚張愛玲的《封鎖》「非常洗練」,「簡直是寫的一篇詩」,然後評價道:「我喜愛這作品的精緻如同一串珠鏈,但也為它的太精緻而顧慮,以為,倘若寫更巨幅的作品,像時代的紀念碑式的工程那樣,或者還需要加上笨重的鋼骨與粗糙的水泥的。」可張愛玲不久在《自己的文章》中卻寫道:「一般所說的『時代的紀念碑』那樣的作品,我是寫不出來的,也不打算嘗試,因為現在似乎還沒有這樣集中的客觀題材。我甚至只是寫些男女間的小事情,我的作品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
原來人們以為,這是張愛玲回應迅雨(傅雷)《論張愛玲的小說》中對她的批評,現在根據胡蘭成和張愛玲兩文發表的雜誌和時間以及這一句「時代的紀念碑」來看,可以判斷張愛玲回應的是胡蘭成[18]。胡蘭成說得本不錯,張愛玲說得也不錯,不是自謙,張愛玲的筆調確寫不出「時代的紀念碑」。但胡蘭成真正與張愛玲相識相愛後,卻像是不再有信心堅持以往這一看法,從他看走了眼,從他以後認為《赤地之戀》簡直可比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他大概認為張愛玲是可以寫「時代的紀念碑」式的作品的。
由張愛玲,胡蘭成還有幾項具體的得益。簡單地說就是:
其一,張愛玲肯定中國地方戲曲以及民歌野調的價值,這些原本是胡蘭成自小就熟悉的,但他沒有自信,經由張愛玲的提醒和強調,他才重新有了信心。
其二,他自覺不自覺地學用張愛玲的句式,蘊藉,淡泊,語帶微諷,多用短句單句,段落間過渡快,自成一體。他在寫《山河歲月》時,常常感覺到沾染了張愛玲的筆調,曾笑自己說「吃張的饞唾水了」。
其三,那就是行文中不避方言俗語。如上面這句「吃張的饞唾水了」,本有現成的相當的一句「拾其餘唾」,但他不用。
張愛玲是好此道的,最多用的就是上海一地的方言,說自己以自己文章為稀罕:「稀奇弗殺」,上面引過的她與胡蘭成讀古樂府詩,「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張愛玲笑解「眄」字,就是上海話中的「眼睛描發描發」,確是準確而生動。
胡蘭成在與張愛玲相識前,文中絕少方言俗語,而到寫《今生今世》,卻是無章不有,使用了大量的上海方言俗語,不懂滬語的不會懂,只能聯繫上下文猜出個大概意思,猜出了,也不會懂得其中所包含的全部情緒和特別意味。如:
「叫得來調子來得個好」(來得個好:真正的好、特別的好之意);
「年紀已到壩」(年紀已到這個地步之意);
「吃了一頓生活」(打了一頓);
「事情擼平了」(擼平了:解決了,但含有用一定的手段解決之意);
「講閒話六開」(六開:爽快、大度之意);
「推扳不起」(不能有差池之意);
「幾何可惡」(幾何:用以加重語氣的副詞,有多麼、多少、怎麼這麼之意)。
還有許多滬語中的名詞、形容詞如:霧數(潮濕氣悶使人難過的狀態)、落位(輕鬆、舒服且得意)、板要(一定要、真的要、難道要)、小眾生(小畜牲)等等。
因為有官方統一用語的標準在,一般公認,中國的北方作家在這一點上是大為沾光的,許多北方方言直接可入文章,最不方便的是南方作家,很難處理江浙滬一地的方言,有些根本就說得出寫不出,按音寫出來也讓外人無法懂。張愛玲的文章,不知道是否有這個問題,胡蘭成如此繁密的使用,肯定免不了這個問題。但若懂得滬語的,讀其文章,不見其村俗,反見其生動、有力,分外妖嬈。
總起來看,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相識相知,有這一段情緣是幸運的,而且幸運是雙方的。
胡蘭成可能是張愛玲最早的熱烈欣賞者,最早的「張迷」,「張愛玲熱」雖不由他而起,無論是當年還是幾十年後,可以說,張愛玲價值的肯定和崇揚,乃是一個必然會發生的現象,但胡蘭成的最早讚賞自不應埋沒,尤其是這並不因為兩人的情緣。更為可貴的是,他用筆記下了張愛玲,雖然其中有虛略隱晦,而且肯定得不到張愛玲的認可,可畢竟是最貼近的也差不多是僅有的關於張愛玲的近距離記錄。
兩相比較,幸運更大的一面當然還是胡蘭成。
無論胡蘭成當年如何狂妄自大,眼高於頂,也無論今天有多少人欣賞和讚美他的文章學識,如果沒有張愛玲,如果沒有張愛玲的研究而擴及於他,幾乎能肯定,胡蘭成將永遠沉沒於歷史,無人理會。
胡蘭成在汪偽政府中折騰了幾年,自大陸逃往日本後也活躍一時,文章著述寫了好多種,可就像浪花浮沫,轉瞬即逝,在幾十年的時代潮流中消失得無影無蹤。只是由於張愛玲,只是由於美國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對張的極度褒揚,只是由於港台地區對張愛玲研究的不斷深入,胡蘭成的身影才悄悄從歷史塵封中逐漸現形。
為這,他死了也應該感謝張愛玲。
註釋
[1]胡寧生文《有關父親胡蘭成》,網上論壇「張迷客廳」或「胡蘭成吧」。
[2]張潤三《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系活動》,《文史資料選輯》九十九輯,中國文史出版社。
[3]無獨有偶,張愛玲改為張愛珍,五六十年代在香港也有過一次,不過是出於張愛玲本意。香港《中南日報》欲刊載張愛玲一譯稿,張堅持不以本名出現,編輯無奈只得以「張愛珍」及「愛珍」名見報。事見慕容羽軍文《我所見到的胡蘭成、張愛玲》,《香港文學》第133期,1996年1月1日。
[4]《文史研究資料》九十九輯,1984年11月出版,這輯《文史研究資料》仍屬「內部發行」。
[5]柯靈《遙寄張愛玲》,《讀書》1984年第4期。
[6]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7]張愛玲《傳奇》,上海山河圖書公司中華民國卅五(1946)年十一月增訂本初版。
[8]張愛玲《流言·私語》,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9]張愛玲《流言·童言無忌》,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0]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11]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12]張愛玲《流言·到底是上海人》,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3]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怨東風》。
[14]張愛玲《流言·愛》,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5]張愛玲《流言·詩與胡說》,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6]張愛玲《流言·忘不了的畫》,中華民國三十三(1944)年十二月初版,印刷者:中國科學公司,總經售:五洲書報社。
[17]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民國女子》。
[18]邵迎建《張愛玲和「新東方」》,《萬象》月刊2001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