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36章 文章宗師 (1)
    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結合,世人已寫了許多,甚至還寫了劇本拍了電影。欣賞乃至崇拜張愛玲者,為使張愛玲完美,將張的一切包括與胡蘭成這段姻緣加以美化或醜化,美之者認其為奇情別戀,是亂世中的一段轟轟烈烈的熱戀,所謂「紅塵滾滾」;醜化者將其看作張愛玲純情而上當受騙,或不受騙而是胡蘭成的負心和移情,是胡蘭成的浪子浮萍辜負了張愛玲,斥胡為「下作」。於是恨胡者欲其死,愛胡者願其生、願其復活,眾人就是見不得平常。

    因為張愛玲不平常,張愛玲是個天才女子,是永恆的天才女作家張愛玲。

    其實,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結合就如上述那麼平常。

    張愛玲的小說是天才,張愛玲的生活只要平常,胡蘭成聰明,富於情趣,作為丈夫對她也就夠了。她要的是尋常夫妻間的調笑,能向丈夫取零用錢,能兩人一起出去應酬,偶爾鬧一點女人的小性子,「作」一次,儘管不舒服,也要胡蘭成作為丈夫抱著她坐在黃包車上一起回家。文學之外,張愛玲只想做一個平凡女子,她原本也就有一個平凡女人的一面。張愛玲的小說擁有廣闊的社會閱讀群,擁有文學之外的眾多愛好者,許多人將張愛玲當高級瓊瑤讀;今天的一批現代「小知」和「小資」喜歡張愛玲,學她的筆調,學她的哀怨和尖刻,用生活中的小感慨、小驚喜、小哀怨作材料寫「小女人散文」,這些也都可說明或反映了張愛玲平常女人的一面。

    可歎的是,張愛玲想過安穩的平常生活卻不可得,兩人真正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可憐,胡蘭成寫過幾段小情景,頗能見出兩人相處的這一段短暫日子中的某些情狀:

    隨即她進房裡給我倒茶,她拿茶出來走到門邊,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側,喜氣洋洋地看著我的臉,眼睛裡都是笑。我說:「啊,你這一下姿勢真是艷!」她道:「你是人家有好處容易得你感激,但難得你滿足。」

    這是平常應對中的情趣。

    還有兩人間的詩書談笑:

    我是從愛玲才曉得了中國人有遠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漢樂府有個流蕩在他縣的人,逆旅主婦給他洗補衣裳,「夫婿從門來,斜倚西北眄」,我與愛玲念到這裡,她就笑起來道:「是上海話眼睛描發描發。」再看底下時卻是:「語卿且勿眄」,她詫異道:「啊!這樣困苦還能滑稽,怎麼能夠!」兩人把它來讀完,「語卿且勿眄,水落石頭見,石見何磊磊,遠行不如歸。」這麼一句竟是對困苦亦能生氣撒嬌。這種滑稽是非常陽氣的糊塗。[11]

    多虧胡蘭成還記得,留下了張愛玲這些如珍珠般可愛的音容笑貌。

    也多虧胡蘭成這一枝妙筆,去粗取精、含糊其詞地將自己先離異再結合的故事加以提煉,略掉了其中必不可少的尷尬、難堪、委屈和委曲、爭吵和眼淚,才剪截成這一段「胡張佳話」版本。

    外人確不必再在其上添亂,一切煽情文字,一切增光溢彩的想像,即便出於好心,也是多餘的。不要說旁人,就在這兩位當事者眼裡,也一定是可笑的。

    兩個人遇上了,兩個人相互看重相戀相愛了,兩個人結合了,一個是未經多少世事的天才女作家,一個是亂世中的冒險家,也是個有婦之夫,離異了又結合了。事情就這樣。這裡沒有多少小說可用的情節,雖說主角是小說家和冒險家,與常人稍有不同,但不同也有限。對後人重要的只是,兩人之間的結合對兩人今後的影響,尤其是人們更為關注的張愛玲的影響。

    在生活上,更具體地說,在往後兩人的男女之愛上,這場「胡張之愛」對張愛玲的影響無疑是很大的,若與胡蘭成從其所受的影響作比,那就更大了。但這無從假設,只能按一般常理推想。對張愛玲而言,更重要的是其創作。

    與胡蘭成這場短暫的結合,以及以後幾年斷斷續續的關係,對張愛玲的創作似乎是有得有失。失在無形而得在明處。

    若將胡蘭成與張愛玲的相知相識確定在胡蘭成所說的1943年10月,在其讀了《封鎖》之後給蘇青去信之時,那麼張愛玲在這之前和之後所寫小說的環境背景——不是風格,恰恰就有了一個大轉變。

    在這之前,正如張愛玲所說:「我為上海人寫了一本香港傳奇,包括沉香屑,一爐香,二爐香,茉莉香片,心經,琉璃瓦,封鎖,傾城之戀七篇。」{12}這七篇故事,都用的是她自己的經歷,寫的是香港故事,煞尾就是七篇之中最好的《傾城之戀》,寫於1943年9月。

    這七篇,張愛玲基本是按時間先後排序的,其中唯有《琉璃瓦》,上海山河圖書公司1946年1月所出《傳奇》增訂本上這篇小說篇末所印的寫作日期為10月。這應該是印錯了,因為張愛玲自己寫清楚最後一篇是《傾城之戀》。

    在這之後,檢索《傳奇》中其他小說的寫作時間,接著就是寫於1943年10月的《金鎖記》,然後就是1944年的六篇:《年青的時候》(1944年1月),《花凋》(1944年2月),《鴻鸞禧》(1944年5月),《紅玫瑰與白玫瑰》(1944年6月),《桂花蒸、阿小悲秋》(1944年9月),《等》(1944年11月)。

    《傳奇》中僅收了一篇1945年的小說,即寫於1月的《留情》。

    可以清楚地看出,1943年10月是張愛玲小說環境背景變換的一個分界點。此前此後,張愛玲小說的環境背景從香港轉到了上海。

    1943年10月,張愛玲創作了她最好的小說《金鎖記》,此時,按胡蘭成所記,兩人之間最多只是相知——互相知道,他看到了《封鎖》,寫信給蘇青,蘇青向張愛玲轉達了他的讚賞。僅僅相知,不會有多大影響,而正如筆者在前所比較的,胡蘭成的義母與《金鎖記》中的七巧實在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而10月又是張愛玲小說環境背景轉變的關節點,故此筆者推斷,胡蘭成與張愛玲實際相知相識的時間要比他所說的更早。

    義母的故事,胡蘭成肯定和張愛玲說了許多,也肯定深深打動了張愛玲,這裡再提供一個材料。除了《金鎖記》外,張愛玲另有一篇散文,也是取材於胡蘭成講述的義母逸事。他怎樣講的,無法知道,但胡蘭成自己以後也記了一點,好在兩者都不長,引在下面比照一下。

    先看胡蘭成所記的義母:

    女心就是淒涼喜悅的,但她那時尚未自覺,亦不知有淒涼。如此到了廿二歲,來做媒的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難得相當,而她本人亦不在其意。忽一日,她去後園裡樹上晾手巾,見園門開著,就移步至河邊路側看看杏花,卻遇著一少年也在那裡,她知是鄰家的親戚,挽了人來說過媒的,此刻不意相見,雖兩人立處相隔數步路,彼此簡單招呼得一聲亦很不自然,她卻心裡一驚,她是現在才分明看見了自己是女身,且心裡對他有感激,兩人都覺不好意思,她更是站立不住,就逃回來了。[13]

    張愛玲卻將之寫成了一個近乎完整的故事:

    這是真的。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許多人來做媒,但都沒有說成。那年她不過十五六歲罷,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後門口,手扶著桃樹。她記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對門住的年輕人,同她見過面,可是從來沒有打過招呼的,他走了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她沒有說什麼,他也沒有再說什麼,站了一會,各自走開了。

    就這樣就完了。

    後來這女人被親眷拐了,賣到他鄉外縣去作妾,又幾次三番地被轉賣,經過無數的驚險的風波,老了的時候她還記得從前的那一回事,常常說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後門口的桃樹下,那年輕人。

    於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裡嗎?」[14]

    胡蘭成講述的要比他寫的應該更具體細緻,張愛玲將他義母身世做成了背景,突出描寫了一個場景、一個片段、一句問候。落筆在最後的「於千萬人之中」,「於千萬年之中」,「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輕輕地一聲問候」,而這,就是「愛」了。張愛玲寫的是胡蘭成義母,又何嘗不是寫的她自己?

    兩篇都是美文,張愛玲寫得更美,淒美而令人感傷。

    《流言》是張愛玲自任發行者、出版於1944年12月的隨筆集,不像小說集《傳奇》在每篇之後註明寫作時間,《流言》中所有文章都沒寫明時間,但其中至少有幾篇是在與胡蘭成相識結合後寫的,如談路易斯詩,談胡金人畫。

    路易斯(紀弦)是胡蘭成在香港認識的朋友,在胡蘭成任法制局長時,曾到胡蘭成手下任職。在此前後,胡蘭成曾寫過兩篇文章《路易斯》和《周作人與路易斯》,為路易斯遭人批評的「頹廢」和「個人主義」傾向辯護,並拉上周作人文風的變化作比較。

    張愛玲原本是瞧不上路易斯的詩的,第一次看見路的詩《散步的魚》,覺得「太做作」,「笑了許多天」。但後來讀到了路易斯的《傍晚的家》,「就又是一樣想法了,覺得不但《散步的魚》可原諒,就連這人一切幼稚惡劣的做作也應當被容忍了」。並認為他的其他有些詩句或「音調的變換極盡娉婷之致」,或「寫的是比較朦朧微妙的感覺,倒是現代人所特有的」。在路易斯整本的書裡能找到這樣幾句好詩,張愛玲就感到「非常之滿足」,因為她認為:「中國的新詩,經過胡適,經過劉半農,徐志摩,就連後來的朱湘,走的都像是絕路。」[15]張愛玲對路易斯的詩作了如此對比或聯想,是很高的評價了。胡蘭成的比較則是:「我認為,一九二五至二七年中國革命,是中國文學的分水嶺,在詩的方面,革命前夕有郭沫若的《女神》做代表,革命失敗後的代表作品,則是路易斯的。」兩人的評價很為接近。張愛玲的對人對事特別是文學上的評價見解,或許並不會怎樣受人的影響,即便是胡蘭成,但她會寫文章評價路易斯,應該說與胡蘭成是不無關係的。

    《流言》中還有一篇談畫的文章,前面談的都是國外畫家的畫,文中最後說到胡金人的畫。胡金人是胡蘭成在南京住家的鄰居,張愛玲能看到胡金人的畫,肯定是出於胡蘭成的介紹。張愛玲寫道:「中國人畫油畫,因為是中國人,彷彿有便宜可佔,藉著參用中國固有作風的借口,就不尊重西洋畫的基本條件。不取巧呢,往往就被西方學院派的傳統拘束住了。最近看到胡金人先生的畫,那卻是例外。」[16]底下就一連氣評了胡金人的四五幅畫如何如何,當然都說的是好話。胡蘭成最初看到張愛玲的小說《封鎖》,大為讚賞,於是讓胡金人看,胡金人看了也讚好,這份賞識的情意,張愛玲算是及時歸還了。

    總之,自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相愛的這一時間起始,張愛玲的創作是受到很大影響的,對此感興趣的,若從此入手,比較其前後的創作題材、風格包括語句等等,應該可以找出點東西的。

    接下來,再看胡蘭成從張愛玲那裡所得到的影響。

    這場「胡張相愛」本身,若對張愛玲影響很大,對胡蘭成的實際生活或「肉身」、「肉生」則不然,除了應英娣的離異外,對他幾乎沒有什麼影響。這只是他一輩子男歡女愛許多次中的一次,也是最「柏拉圖」式的一次。不用說得太遠,即在與張愛玲關係持續的幾年內,胡蘭成前後正經相愛的女人就有過三個,且不說他自己也承認的各種女朋友乃至挾妓冶遊。他將張愛玲奉得再高,也絕不影響他隨處追尋自己的歡愛。

    但張愛玲對他的精神影響卻極大,也深遠。

    胡蘭成在初入汪偽集團時,常自嘉許,自己沒有任何關係可援引,即完全是憑自己本事赤手空拳打天下的。在他以後著述做學問時,又常自詡,自己沒有任何師承,未曾拜過任何人的門,他完全是自學成才,博古通今的。但他還是承認,他在世上還是有人要感謝的,儘管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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