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是胡蘭成多事之秋。
年初,法制局被汪偽政府行政院撤消,他剛做了一年的法制局長也就無形中被免除。九月,特工頭子李士群被日本憲兵毒殺,李士群雖不因他而死,他卻是事先與聞,事後也以此自得其樂的。十月,他先從文章始,開始與張愛玲結識。十一月,他靜極思動,寫了批評文章表白自己,不意經由日本人輾轉流傳,結果招了場牢獄之災。禍事由日本人引起,也是因日本人他才得以解脫,他卻由此開始,徹底投向了日本人。
胡蘭成在汪偽政府官場上的一路走下坡,與他和汪精衛的個人關係漸遠漸疏是同步的。
他原沒有任何地位、資歷和人事淵源,他是靠自己一支筆加入「和平運動」,靠拚命為汪偽活動寫文章造勢,才被陳璧君發現、被汪精衛青睞,他之能夠很快發跡,成為汪偽集團中的新秀,完全靠的是汪精衛的刻意提拔。汪把他看成自己人——自己的私人,他對這種私人寵信是很有點得意的。他自己明白,他之所以能在汪偽集團頭面人物中周旋,得人拉攏和看重,也是由於他與汪個人的這層關係,他究竟有著汪精衛秘書的名義,他那個並無多少實際內容的宣傳部次長,倒是並無多少人認真看待的。
胡蘭成兼任汪精衛秘書前後有四年,卻沒有到過秘書室。汪有事叫他,總在汪公館客廳裡見。他很自得於汪對他的客氣,汪對其他公館派人只叫名字,獨對他稱先生,他不認為這是生分和有距離,這點生分和距離也正合他清高狂傲的性情。陳璧君有一次對他說,他可以把汪當作大哥,而把她看成姐姐,他聽了沒有接口,他只願汪夫婦待他如賓客。他還不想成為在汪身邊鑽營的佞幸小人,只是如賓客,就不會過於親膩,就能多少保持自己的隨意放蕩;因為如賓客,他才會在汪偽政府成立當日,心裡就存諷刺,就敢對古泳今明言汪偽政府的存在不會持久;正因為如賓客,他才能在汪面前塑造和維持自己的謀臣策士的角色,多少保有一點獨立性,隨時隨地能向汪建言,以此反更能見重於汪。汪身邊不缺親信,也不乏忠臣,少的就是敢獨立建言乃至犯顏直諫的謀略之士,他就填充了這一角色。表面上是獨立無羈,卻是更為高明的迎風承旨的討巧,胡蘭成出入汪公館,這是他算計清楚的自己能擔當的合身的角色。
胡蘭成狂傲,汪政府中的許多人,他都看不上,看上的也有褒貶,獨對汪偽政府最高人物汪精衛,他自認是始終敬重的。這出於對汪的地位和資歷的尊重,也是對自己安身立命的認識,旁人如此看待,他自己也對此有數,沒有「和平運動」,沒有汪對他的器重,憑他自己,是絕無可能有此發展機會的。根據他對國內外形勢分析的見解,他知道汪所作所為的前途有限,可他直到最後,仍將汪偽政府和民國政府看成是《紅樓夢》「金陵十二釵」中的正冊副冊。這是他的自解解人,既為汪偽這班人的漢奸行為解說,也是為自己開釋。
他將自己的忠誠投注於汪精衛一人。他拉李士群入公館派,是為了汪這個「國家元首」能直接控制特工;他瞧不上周佛海等人的驕橫,就是因為周對汪的不忠,背著汪行事做小動作。他認為汪「到底是出身辛亥革命及北伐的人物,日本人小覷他不得」。並借日本人的口稱道汪與日方談判時,一邊是戰勝國,坐著日本大臣、大將和司令官,一方是戰敗國,坐著汪,但比起來只見汪是大人,日本的大臣、大將司令官都藐小了,汪的風度氣概壓倒了對方。汪精衛去東北「滿洲國」訪問,對公眾演講時熱淚盈眶,他也跟著感慨。汪及其偽政府官員心虛理虧,心裡總讓著重慶方面三分,不敢以正位自居。
重慶軍統先在香港暗殺,以後又發展到上海南京暗殺,李士群的特工卻不敢殺過去,胡蘭成也只是報上發議論反對暗殺,在胡蘭成看來,那只是與重慶兩方剛柔相濟為用的手段,是「敬畏現實」,汪的「和平運動」只存謙遜之心,干平常事而已。汪是委曲的,也是獻身的,事雖難成或不成,汪卻是為「和平運動」,真真做了精衛之鳥,銜石欲填東海。如此等等,這就是胡蘭成為汪精衛所作的一番沉痛說詞。自然,不管成敗,胡蘭成自始至終不以為汪有什麼錯,他自己有什麼錯,所以,當以後汪偽政府一干人被審判時多承認錯,不承認錯且終不悔恨的,恐怕只有汪夫婦以及胡蘭成等不多的幾個人了。
胡蘭成以「日月光華,弘於一人」、「夙興夜寐,以事一人」來表達他對汪的忠心,認為自己比誰都更忠誠。汪夫婦待他也不薄,他已在汪公館登堂入室,與汪家人一起吃飯,一起乘涼和閒話。這些,他雖不曾怎樣的受寵若驚,卻唸唸切切在心。他不斷給汪獻計獻策,得機會便上條陳建言。他跟著汪死命反共,在蘇德戰爭發生以後,他高興得簡直要跳起來,可當太平洋戰爭發生,日本不顧一切公然與美國開戰,他看出這一次日本將自食其果,日本的軍事力量已達極限,是無法抵擋美國的,結果終將不利於日本。汪精衛卻是極為高興,沒有理他。緊接著汪精衛訪問日本,覲見天皇,和首相東條英機會談,汪向東條主動提出以汪偽政府名義對英美宣戰。汪回南京後召見胡蘭成,胡蘭成表示不應對英美宣戰,汪極不樂。胡蘭成這次沒摸準汪的脈搏,汪偽政府自建立以後,除了與日本之外從沒有過任何外交活動,這是一次機會,汪宣戰,也是他第一次以「國家元首」身份、以汪偽政府的名義參與國際政治。胡蘭成已隔膜太遠,這是他與汪的最後一次單獨相見。
胡蘭成以失寵於汪自詡,他自比孫悟空,雖然只是個無品級的弼馬溫,卻能在天上遨遊無事,自在灑脫,而汪究竟沒有能將他收伏。這既是牢騷也是自表清高,也是無奈。可他無任何背景,本也不是個做官的料子,唯一依恃的就是汪的看重和器重,失去汪的寵信,隨之而來的必然也就是在汪偽政府中的地位直降而下,於是他從次長到局長,從局長再到無所任的委員,直至被免去所有官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