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35章 相知相愛 (2)
    在兩人第二次見面後,胡蘭成給張愛玲寫了一首新詩,並稱讚了她的謙虛,而她回答他的只八個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對這兩句話八個字人言言殊,其實張愛玲不是寫禪,其中並不會帶多少深意,從字面上看,可以是說兩個人,主要是說張愛玲自己的。張愛玲是懂得他的,她也是歡喜他在她面前一談幾小時那麼賣力表演的,她知道他在許多方面的深淺,在精神上她並不比這個比她大出十多歲的人低弱,她之所以謙虛的聆聽,只是因為「慈悲」。

    這樣來往了三四次,張愛玲忽然煩惱,送紙條給胡蘭成,讓他不要再去看她。若是個同樣二十出頭的青年小伙子,可能接到這樣的條子就要惶惑不安了,可現在面對的是胡蘭成,他當然懂得這是什麼情狀,這是含有「愛」的表示,張愛玲不是十六七歲女孩,這種委屈也是委曲的表示就更確鑿無疑的了。胡蘭成當其無事一樣,當天又照樣上門去看她,張愛玲見了仍是歡喜如常,像是根本沒寫過紙條。胡蘭成把握恰當,自此改隔天變為天天去看她了。

    按照一般年輕人的戀愛步驟,接著就是「信物」了。胡蘭成說起張愛玲那張曾刊在《天地》上的相片,張愛玲即取出相贈,相片後並題上了一行字:

    見了他,她變得很低很低,低到塵埃裡,但她心裡是歡喜的,從塵埃裡開出花來。

    張愛玲寫過許多男女愛情故事,可以說她的作品主要就是以男女情愛為主題寫的人生世相。可臨到自己,她的所作所為仍是脫不出常軌老套,並沒有怎樣的新鮮新穎處。

    這幾行字,出自一位天才女作家手下,像是有點屈辱的,且所贈非人,贈與的是這樣一個浮花浪蕊式的蕩子,確是要令那些對這場男女結合沒有好感的人為之氣悶胸塞。

    其實,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張愛玲是天才,如果不算上她以前寫著玩的東西,從其正式發表在刊物上的作品來看,她幾乎一出手就是一個成熟的天才作家,而且張愛玲所有作品中,也是最早時期的作品最為傑出。可寫得出並不等於做得出,紙上的東西不就是自己實際經驗過的,而未親身經驗過的,非要等自己有過實際體驗才會成熟起來的。張愛玲的早年生活委實很簡單,十六七歲前她還從未單獨到店裡去買過東西,她對人生俗事諸般常識常理的貧乏,真還不及一般市民家的女孩子。除了家庭,就是學校,她自少年時期入校住讀,再到香港讀大學,她最好的青春年華這一段,除了同學和節假期中見面來往的親戚,人事交往上可以說是清純如水。

    另一方面,在感情生活上,她又是飢渴的。她雖有著顯貴的家世,日常面對的卻是極度壓抑的家庭生活,父母離異,在父親家的孤獨和受罪,以及最後的出逃;母親常年遠遊在他國,也難以顧及到成長中的兒女。這一切,或許是成就這位天才女作家的條件,可對於少女張愛玲又該是如何的悲苦和淒涼!她在自己的文章中曾寫到其時的心境: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著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困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

    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裡的家還是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的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裡,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陽台上看見毛毛的月亮。

    古代的夜裡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8]

    這是她寫《金鎖記》和《傾城之戀》以及差不多她所有小說的基調,可愛又可哀,悲苦又蒼涼。

    她的筆下驚天動地、傾城傾國,可她的實際生活卻是枯燥的,人際交往是簡單的,感情是寂寞無依的。

    在這一刻,胡蘭成出現了,走近了她。於是而產生了強烈的反差對比效果。這一位出自與她完全不同家庭背景的中年人,身世坎坷、飽經風霜,曾任高官又數度磳磴;更難能可貴的是其人聰明,經歷豐富,見解和談吐不俗,頭腦和見解本是張愛玲對人對事的主要標準。然而,最具吸引力的可能還是胡蘭成對女人的理解和同情,胡能傾心相與,也能低頭服小,還有情趣,而對她的小說更有著真心的欣賞和崇拜。有這樣一個人在追求,張愛玲還能怎麼樣呢?對已過韶光的她來說,兩人間的結合確是再合理不過的結局了。她寫出了頗為屈辱的情話,那是她決定以身相許了。

    可胡蘭成並沒有這樣的準備。

    張愛玲不美,這就決定了胡蘭成與她交往下去,主要是把她作為一個精神上的對手,一種文章上的高度和文化上的提升。對於她全方位的愛情,他是無可無不可的,女人的其他好處,他可以在張愛玲之外的其他女人那裡得到。他已近中年,他能將女人的精神和肉體作清楚的兩分,對他這樣花心的男人來說,張愛玲是不具備他對女人的所有趣味的。不過,能和張愛玲好上,這也是他的成功,可以彌補他以往對於女學生追求屢戰屢敗的記錄,何況,張愛玲又是這樣一個天才的女子!

    儘管不滿足,成功終究是成功,胡蘭成自和張愛玲戀上愛上後,「變得愛嘯歌」,他又像是經歷了一度少年郎的戀愛,按捺不住地要對人說,他對青芸說,張小姐不是個等閒女子;他晚上從張愛玲住處出來到熊劍東家,熊劍東夫婦和周佛海夫人在打牌,他看了一會「只覺坐立不安,心裡滿滿的,想要嘯歌,想要說話」,可是他與這些人是無法說張愛玲的,他們不懂,但是熊劍東還是要請張愛玲吃飯。

    胡蘭成與應英娣的家還在南京,胡蘭成一個月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歸只到張愛玲處,兩人只是坐在房裡講話,主要仍是他講,她聽兼點評,張愛玲本不是個會講話的人,她說過:「和人談話,如果是人家說我聽,我總是愉快的。如果是我說人家聽,那我過後思量,總覺十分不安,怕人家嫌煩了。」[9]兩人也不出去,出去也沒有名目,胡蘭成帶張愛玲去見日本來華的大將,帶她見池田,那都是他與應英娣離異以後的事。兩人的家世背景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生活閱歷也相異,年齡上相差十多歲,一切講來聽來都是新鮮的。兩人也有共同的話題,那就是香港,胡蘭成是上海戰事後去香港,張愛玲是香港戰事後回上海,兩地方戰事前後的見聞就足可供談論的話題了。如此空口說白話,「伴了幾天,兩人都吃力」,胡蘭成就再回南京,張愛玲仍寫自己的小說。

    胡蘭成兩地跑,同時應付兩個女人,也從兩個女人處得到滿足。兩個女人卻不滿足了。

    胡蘭成沒有離愁,張愛玲卻有,而且明確告訴了他。他在南京的時候,她還有信從上海去南京,讓他接在手裡沉甸甸的感到像石頭,感到像石頭的信不會是單純的甜蜜情話。南京的女人聽聞了風聲,也開始不安定,在他人的唆使下,開始與胡蘭成「大鬧特鬧,醋海風波,鬧得滿城風雨」。

    胡蘭成陷張愛玲於尷尬的境地。

    他只記住張愛玲不是個會纏綿悱惻的人,只記得她曾說過:「你將來就只是我這裡來來去去亦可以。」他問過她對於結婚的想法,她說她沒有怎樣去想,她也沒想過會與人戀愛,現在尚早,等到要結婚的時候就結婚,亦不挑三挑四,結婚不結婚也無所謂。這都是他樂於聽到的話。他能夠放心,因為周圍像是連追求張愛玲的人也沒有。更令他高興的是,他有妻室,張愛玲不在意,他還有其他許多女人,不時也挾妓遊玩,她亦不吃醋。他真的以為,她「願意世上的女子都喜歡我」,所以能說這樣的漂亮話:「我們兩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還有一半到不去的。」

    這都是他的一相情願。按理說,胡蘭成已經歷過人生曲折,更不乏與女性打交道的經驗,他不會不懂女人的心思,張愛玲再天才,再不落凡俗,可面對現實的人情世故,她是只能回到地面上的,而且她本就是這樣的人,何況她面對的是再尷尬不過的對方女人再理直氣壯不過的大鬧特鬧。

    胡蘭成是善於做漂亮文章的,這場鬧到滿城風雨的風波,風波中的尷尬和彆扭,從家裡直鬧到社會上,由夫妻反目再到「三角戀愛」的小報題材,先離異再結合過程中的種種難堪,所有這些在他的筆下不落一點痕跡。為張愛玲的完美,這可能也需要,是出於好意的昇華,可這一昇華同時也將他自己跟著抬高了,他的喜新厭舊,他的隨處見獵心喜的習性,他的得歡樂處且歡樂以及他的不負責任等等,也都隨之掩飾無尋了。用他喜歡用的溫州朋友徐步奎詩的句式,他將妒恨留給前妻,將相知給予愛玲,兒女呢?留給了青芸。青芸是他的穩固的後方留守,他歷次婚姻的遺產都留給了這位忠實的侄女。他自己一身輕鬆。

    這一場鬧的結果就是,他先與應英娣離婚,再與張愛玲結婚。是年胡蘭成三十八,張愛玲二十三。

    胡蘭成怕日後時局變動不致連累張愛玲,兩人沒有舉行正式的結婚儀式,只寫了份婚書文件為憑: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前兩句是張愛玲寫的,後兩句是胡蘭成加上的,旁邊再寫上張愛玲大學同學、那位印度女朋友炎櫻為媒作證。

    這應該是胡蘭成最喜歡的男女結合形式,無其名而有其實。所謂的婚書文件上也同樣,張愛玲要的是「終身,結為夫婦」,胡蘭成要的只是「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他回憶及此,其後寫的一段文字也是莫名其妙:

    我們雖結了婚,亦仍像是沒有結過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點因我之故而改變。兩人怎樣亦做不像夫妻的樣子,卻依然一個是金童,一個是玉女。[10]

    這是什麼意思呢?結了婚仍像沒結過婚,兩人之間做不像夫妻?而且一個仍是金童,一個還是玉女?

    他自以為寫得漂亮,但想來張愛玲看了絕不會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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