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因言獲罪,被免宣傳部次長職後,僅過了四個月,又被汪精衛任命為汪偽政府行政院法制局局長。
蔣介石國民黨政府定都南京後,即有法制局的設置,最早任法制局局長的是王世傑。王為北洋大學學生,辛亥革命時曾任武漢都督府秘書,以後留學英、法得法學博士,回國任教北京大學,蔣介石政府成立後出任第一任法制局局長。王世傑也是如丁文江那樣,是學者參政、學者做官的顯例。抗戰期間,王擔任重慶國民政府的外交部長。若以王世傑作比,胡蘭成無論在資歷、專業學識和社會地位上都是不能望其項背的。胡蘭成得任此職,依然是汪精衛念其過去「言功」上的照應。過去的宣傳部次長是簡任,現在的法制局局長同樣是簡任,一去一就,算是平調,他可照樣春風得意去上任。
然而,對胡蘭成而言,是被周佛海「參了一本」被免職而不是出於主動,多少總有點官場失意,所以,他新任法制局長後,即採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政策,自己不弄新法,與民休息,而對於他職權範圍內的,行政院各部會及各省市呈請立法的新花樣,則多加以否定回絕,在法制局長一年任期內,他自己記下的有這樣幾件事:
先是司法行政部長羅君強呈請核准,舉行各地「律師重新甄別登記」。胡蘭成看出,表面上這是汪偽政府新政,實際此舉完全是其私心所用,羅君強是想將汪偽政府屬下的律師轉變為羅的體系。他即在該部呈文上批道:現國民政府尚奉林森為主席,汪先生稱代理主席,既與前國民政府並非異統,前國民政府所辦理之律師登記當然繼續有效,所請應無庸議。羅君強是周佛海老部下,是實力派的主要干將,他的駁回算是給羅碰了個釘子。
南京特別市市長周學昌上呈文兩件,要法制局核批,一件是呈請核准南京市市民電燈加征附加捐,用來充做清涼山日本居留民團裝設電柱電線的經費,胡蘭成批道:南京市民對日本居留民團無此義務,亦無此自願,所請應予駁回。另一件是南京市政府要人力車公司按車輛交納保證金,他批:車輛乃公司所有,非向市政府租用,何須保證,所請礙難照準。
再有就是江蘇省的一件,事關重大,江蘇省呈文,要進行全省範圍內的土地和房產丈量登記,現已籌備就緒,呈請備案。江蘇省這是準備要先斬後奏。胡蘭成批駁道:此乃關係重大之事,未經核准,何得徑請備案,著即不准,其擅自籌備就緒之機構及人事著即撤消。江蘇省政府馬上又另上呈文,先請求批准對土地房產的丈量登記,胡蘭成仍是駁回:土地及房屋丈量查報惟宜行於戰後,今非其時,不准。
其時江蘇省主席是李士群,李既是警政部長,又是負實際責任的清鄉委員會秘書長,此後又兼上江蘇省主席,正氣焰囂張之時,故才有未立先准、先斬後奏之舉。兩個來往之後,李士群出面請胡蘭成吃飯,請他幫忙核准此事。可吃飯歸吃飯,不准還是不准,江蘇省第三次呈文上來,胡蘭成仍是不准。他計算過,若照江蘇省所報辦法,全省有地有房者僅繳納登記費一項,加以上下其手的貪污就要達四十餘萬兩黃金。更可惡的是,所謂重新登記,落實到地方,就給了各地惡霸和地痞流氓吞沒他人房地產造成機會,有了名義上的法律根據。他硬頂著將此事打消,是做了件大好事,他自認為以後大難不死,這件事上自己積了功德。
有一件私事,其實也是公事,胡蘭成幫忙釋放了重慶方面的特工廖越萬。廖是軍統特工,在地下活動中被李士群部下逮捕,關押在南京。廖太太在外奔忙營救,先找到梅思平,可李士群卻不理睬梅的請托。有人介紹找胡蘭成能幫上忙,廖太太就闖來了胡家。胡蘭成一聽說廖是特工,當即拒絕。第二日廖太太又上門,胡蘭成因是女客,只得陪她坐一回,閒話間得知廖太太原籍諸暨,胡蘭成就問起斯家,她卻不知,但她聽胡蘭成說受過斯家好處,於是就順風扯帆一口諸暨話,以後就幾乎天天來胡家,一坐兩小時。胡蘭成陪不起,關照衛士阻擋,她就守在門外小巷裡等候。胡蘭成從法制局回家見到,不能不理睬,仍請回家坐上一坐。如此月餘,弄得他是又恨又氣又可憐她,最後只得請她一起坐上車,到關押處給李士群打電話,當場將廖越萬領回釋放。
這是胡蘭成自己仔細用心記下的幾件「為國為民」的政績,表明他雖被免職調任法制局長,仍不曾消極,也沒有放棄操守,而是以退為進,照樣我行我素,一仍舊貫,儘管都是落水的同道,卻不「同流合污」。好在他如此行事,上面還有汪精衛替他抵擋,法制局屬行政院,行政院長始終由汪自兼,對各部會各省市呈文,法制局長只是擬批,最終形式上還需行政院長加上「如擬」,他又引以為得意的是,汪對他的擬批是沒有一次不照準的。
公事上如此,個人操守上他也同樣潔身自好,他任法制局長時,住南京丹鳳街石婆婆巷,家裡簡單得像中學教員家一樣,閒時他只與周圍鄰居如畫家胡金人等來往走動,這與他在宣傳部次長任上時、特別在上海辦《國民新聞》時同僚間的酒食徵逐,官場上的應酬來往,已大不相同。他的收斂和他被免去次長的失意有關,與他剛得新妻在南京安家也有關。
家鄉人傳聞胡蘭成在上海南京做官,有不少人前來投奔投靠,他義母的女兒女婿來找,他將兩人安置在宣傳部裡做小職員,早年於他有恩的斯家兄妹,他也給了種種照應,這於他也算是報答。來的更多的是胡村鄉下人,胡蘭成倒不嫌棄鄉下人,他已將青芸兒子接來上海安家,有青芸在,鄉里人來更是熟門熟路,弄得家裡常常無處住,要在地板上打地鋪。難的還是無法安排,從胡村來的大多是不識字的農民,他只能介紹到各處去做雜役,實在無法就給路費讓他們回去。那位在玉鳳喪葬時不肯借錢給他的成奎,也讓獨生兒子壽先來投奔,他不計前嫌不思報復,仍將其收留在家,照應讀書謀業,以後又把壽先帶到南京。可這個成奎又給他做下錯事,胡蘭成有點錢,想給家鄉子侄們置點田產,寄回去一萬四千元托成奎轉交他大哥,成奎竟拿這筆錢去囤貨看漲,過了一年半後才還,此時錢幣已大貶值,原來可買三十畝地的,末了僅贖回了胡家祖業的五畝地。
對鄉人胡蘭成盡可大度,可對自己當年的那批舊相識,雖然也接應也幫助介紹職業,可想起當初他們那副倨傲相,現在反來投靠,內心很是鄙夷,如當年一起去廣西的陳海帆、馬孝安。陳海帆從廣西回家時家裡已很窮,此時到上海找胡蘭成,他讓陳到《國民新聞》社做編輯,馬孝安在家鄉做鎮長,也差兒子到上海來找。當年開除他的杭州蕙蘭中學徐校長避居上海,他依禮上門拜訪,他知道力主開除他的主要不是校長而是教務主任方同源,方同源現在在浙江定海做偽縣長,定海也歸汪偽政府管轄,胡蘭成聽說後,心裡甚是得意。還有一位嶺南大學教授,胡蘭成在廣西百色教書時,他帶助手來考察,他好意陪他們去農村,這位教授卻架子十足,與其說話,他或歎氣或乾脆面駁:「不,你不知道。」如今這位教授在宣傳部當參事,胡蘭成反成了他的上司。凡此種種,胡蘭成既興此時彼時的感慨,又感春風得意的滿足。
胡蘭成可以給人介紹職業,可以幫人謀差事,這些只為吃飯,都好說,但他堅持一個立場,那就是絕不拉人下水,勸人參加汪偽政府。他這樣做,也許出於自污潔人之好意,免得連累他人,日後生出種種的埋怨後悔;也許只是害怕又給軍統製造槍靶,再給自己多增加陰曹地府中的冤魂。他自己倒不怎麼怕死,汪精衛親戚沈次高在香港被軍統暗殺,他立即寫社論「反對暗殺」抗議,但同被軍統在上海暗殺的作家穆時英,卻是由他介紹來參加汪政府的。不過,胡蘭成自稱從沒有勸過更不曾拉過一個人進汪政府,不錯,穆時英是他介紹的,但這出於穆自己的主動,他才介紹穆到宣傳部來辦報。穆被刺殺後,他還去幫穆太太領撫恤金,料理後事,算是待朋友有始有終。他在香港結識的杜衡和戴望舒,兩人曾悄悄到杭州,見面時很是害怕緊張,胡蘭成見他們這副模樣,取笑他們不要神經過敏,只是朋友私下見面,與政治不相關的,不要叫人好笑。
當年的詩人路易斯、而後的台灣著名詩人紀弦,是在胡蘭成任法制局長時來法制局做秘書的,但也是路易斯自己找上門來,他才為其安排的。想不到幾十年後,路易斯當年任偽職事又被人重新提起。1970年,紀弦被選代表台灣「中華民國」去韓國出席國際筆會,於是有人舊事重提,指斥其過去曾落水做過文化漢奸,無資格做代表出席筆會。紀弦惱怒萬分,表示要打官司,並矢口否認舊事,在回憶錄中先說自己「婉言謝絕」了秘書職,可又在其他文章說「在他(指胡蘭成——筆者)那邊『混』了沒多久」,前後自相矛盾。有人挖掘史料,證明當年的路易斯還做過其他許多可指證為文化漢奸的事。
胡蘭成雖然在汪偽時期曾寫過文章為路易斯的消極頹唐辯護,但對其總體的評價不高,而紀弦對他卻多方稱讚,在回憶錄中坦承兩人之間過從甚密,建立了深厚的友誼。他稱讚「胡蘭成這個人,文章寫得確實不壞,他不但長於雜文、政論之類,而且隨筆、小品也很雋永有味;此外,他還具有頗為強大的批評才能」。紀弦以後雖然「離京返滬不拿他(指胡蘭成——筆者)的薪水了」,可他仍十分感激胡,因為胡蘭成還經常用其他方法在經濟上支持他。胡蘭成在七十年代中期回台灣講學,最後灰溜溜返回日本,紀弦還專程到機場去送別,「互道珍重」。[6]
胡蘭成的法制局長也沒能幹長。由於他得罪人的太多,行政院各部會和各省市紛紛到汪那裡告狀,汪精衛應其所請,作出決定,汪不是將胡蘭成公然免職,而是乾脆在行政院部門中取消了法制局的設置,胡蘭成的法制局長也就隨之被解除了,前後僅僅一年。汪再任胡蘭成為全國經濟委員會特派委員,這完全是一個空銜,除去開會根本無事可幹。胡蘭成在汪偽政府中的官場生涯就此告終。
註釋
[1]引自茅盾《我走過的道路(上)·中山艦事件前後》,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0月第1版。
[2]引自《林柏生先生香港遇險記》,原載東京《朝日新聞》1940年12月8日,轉引自《汪偽政權資料選編·汪精衛集團投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
[3]引自張潤三《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系活動》,《文史資料選輯》九十九輯,中國文史出版社。
[4]引自張潤三《南京汪偽幾個組織及其派系活動》,《文史資料選輯》九十九輯,中國文史出版社。
[5]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忠於一人》。
[6]古遠清《紀弦在抗戰時期的歷史問題——兼評〈紀弦回憶錄〉》,原載《書屋》雜誌,轉引自網上論壇「張迷客廳」或「胡蘭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