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電發表之日,我一人搭纜車到香港山頂,在樹下一塊大石上坐了好一回,但亦沒有什麼可思索的,單是那天的天氣晴和,胸中雜念都盡,對於世事的是非成敗有一種清潔的態度,下山來我就答應參加了。當時諸人皆興奮相告語,以為國人必紛起響應,我對泳今說不然。我發表社論,要趁第二次世界大戰尚未爆發,作成中日和平。和平運動初起時,從汪先生夫婦數起連我不過十一人,其後成立政府,也奄有東南半壁江山,擁有十萬之眾,直到覆亡流離驚恐,但是世上其實亦平平淡淡。我與和平運動是一身來,去時亦一身去,大難過去歸了本位,仍是青梗峰下一塊頑石。[9]
胡蘭成回憶錄中每多這類句法,看似很漂亮,寫得漂亮,自己表現得也漂亮,記事紀實卻含糊不清,易導人以誤會。
他對於汪精衛「艷電」在國內的反映,估計是對的;他說要寫社論,呼籲「要趁第二次世界大戰尚未爆發,作成中日和平」,那是以後的事。一身來一身去,是指他在汪偽政府中先做高官後被排擠出局的遭際,「頑石」和來去一起說,像是他的遭際與他個人性格的清高耿介有關,他願意這麼說,自然也可以。但他的第「十一人」的說法卻是妄攀高枝了。還有他那煞有介事地上山思考、下山參加的寫法,儼然是個人物,似乎有人在山下翹首等著他、企盼著他的加入。
想想就可以明白的,胡蘭成不是汪派成員,與當時汪偽集團的任何主要人物也沒關係,至多就是在汪派報紙及其外圍機構任職了一年,既無名聲也無地位,只是個渺不足道的小人物,不要說汪夫婦,或者陳公博、周佛海,就是他的老闆林柏生也從沒把他放在眼裡。他鄭重其事地上山下山的忙,只是他自己的事,沒人會把這個月薪六十元港幣的小編輯太當回事的。「第十一人」的說法,更是他自己的一相情願,獨自暗地裡排的座次了。汪精衛難堪是難堪,並沒有出現如他所想的登高一呼,應者雲從的局面,可再怎麼慘,也輪不到他胡蘭成吧。汪精衛尚在河內時,就開始組織班子分配角色,並提出陳璧君、陳公博、周佛海、陶希聖、梅思平、高宗武、曾仲鳴、林柏生等八人為所謂「首義分子」,當汪集團得到第一次收入時,即給八人每人發了安家費港幣五萬,並說明以後參加者不得援例[10]。還有一個說法,是汪精衛指定了一個由七人組成的「最高委員會」,作為汪「和平運動」的發起人,七人就是以上八個「首義分子」中除去林柏生。八人之外,還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陳璧君侄子、汪精衛的秘書陳春圃[11]。胡蘭成可能就是如此推算的,加上為首的汪精衛,將自己排在這十人之後,而得到「第十一個」座次。
恐怕只有他自己會這麼排,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將他胡蘭成與這十個人如此並列排比的,因為無論就社會地位、政治資歷或與汪精衛個人的歷史淵源來看,他根本無法與前面其他人相提並論。這十人中有半數以上都擔任過國民政府「特任官」級的部長,其他人則跟隨汪精衛至少有二十餘年的「革命史」。再說,汪集團頭面人物事實上也不止十人。汪發表「艷電」後,來歸者少是少,卻不是沒有,有從上海南下的褚民誼,褚是國民黨中委,在汪精衛任行政院長時擔任過行政院的秘書長,有前武漢警備司令葉蓬,有同樣從重慶出逃來投的羅君強,而文化人中下水的第一個也不是他胡蘭成,而是他的鄉前輩樊仲雲。即便其他人的投附在他上山下山之後,樊仲雲總在他前面,因為樊與他一樣,當時人就在香港,就在「蔚藍書店」。樊仲雲作為知名教授、著名文人,與前面十人排在一起,總要比他像樣得多。所以,無論怎樣數,也輪不到胡蘭成排上「第十一個」。
即便參加「和平運動」、做漢奸,也是需要地位、資歷和功績的,凡政治集團有政治利益在其中,概莫能外,胡蘭成卻是什麼都談不上,他微末到汪精衛兩個秘書曾仲鳴、陳春圃到香港,他都見不上。他什麼都沒有,能做的也就是寫文章,他是靠自己拚命寫文章為汪精衛造勢,才被汪夫婦注意和賞識的,直到兩三個月之後,他才被陳璧君召見並加以撫慰,他見到汪精衛那更是半年以後的事了。
無論胡蘭成自己如何自視甚高,在汪集團中一班人看來,他實在只是個賣身投靠的小文人而已,只是恰逢汪精衛「和平運動」,才因緣時會靠賣力寫文章為汪造輿論才一下子發跡起來的。
且看陳春圃的回憶:
最後,不用說要數到香港《南華日報》的一群被豢養多年的「忠實信徒」。在這一小撮人中突出的一個是胡蘭成。他當時以「流沙」筆名在《南華日報》上發表一連串的談和戰問題的臭文章為汪精衛的漢奸理論張目,即以此為墊腳石,後來做過地位相當高的偽官,如偽宣傳部次長、偽行政院法制局長等,又當過汪偽特務所辦的機關報——上海《國民新聞》的總主筆。[12]
且看羅君強的回憶:
林柏生主持的《南華日報》,一向銷路不佳,僅靠體育新聞來搞點收入。自當了第一家漢奸報紙之後,香港聞人甚多,是為了看漢奸消息而看《南華日報》的。《南華日報》有一個小編輯,浙江人胡蘭成,原在內地當過初中教師,是一名托洛茨基派,逃亡香港謀生。在汪精衛發表「艷電」後,他忽然大談漢奸理論,連續發表文章。林柏生就用他的文章充社論,其中「戰難,和亦不易」一文,極為陳璧君所欣賞,認為他是個人才。經過打聽,才知道他還是一個月支薪水六十元的小編輯,一家生活很不易維持,且眼病甚重,無法應召去見「夫人」。陳璧君狠狠地責備了林柏生,認為他埋沒真才。林受此訓斥,大為惶恐,馬上升胡蘭成為主筆,加大薪水,送他上醫院治眼病。由於陳璧君的推薦,汪精衛也加以青睞,後到上海賜以「中央委員」頭銜,在行政院宣傳部當次長。[13]
陳春圃、羅君強兩文都是在大陸解放後被囚於獄中時所寫,行文上自不免有所顧忌,帶有迎合的傾向,個別地方也有出入,但基本事實是不會錯的。陳春圃出身富家,擔任了汪精衛二十餘年機要秘書,汪偽政府後期曾擔任廣東省主席;羅君強原是國民黨軍委會少將,在蔣介石侍從室任秘書,汪偽政府後期也出任「特任官」級的安徽省主席。從兩人的譏誚不屑語氣中,明顯可看出汪偽集團這批頭面人物當年對胡蘭成的觀感了。如果他們知道胡蘭成自己私下排定的「第十一個」的說法,不知該如何嘲笑了。
分析一個人的所作所為,需要看其政治立場、傾向和背景,也不能忽視其個人的性格、身世和具體境遇。對胡蘭成而言,不管他如何上山下山,兩者之中,更多的決定因素是後者。對抗日戰爭的前景、對時局的發展估計,他或許與汪精衛及汪派人物有相同之處,但這對他並不太重要,對他重要的,汪精衛的「和平運動」提供了一個機會,一個可能會改變自己命運的良機。他不同於汪派集團那些主要骨幹人物,這干人原來已經有自己的地位、身份或名聲,正如周佛海表白自己說的那樣,他在國民政府是部長,在汪偽政府中仍是部長,參加汪偽集團不是為個人功利名聲。
胡蘭成卻不然,他出生貧賤且屢遭不順,經歷過妻死兒夭大悲苦大磨難,貧窮始終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而他又自認為始終懷才不遇,已陷在香港整整一年,他要想扭轉生計,變窮蹙為騰達,只有抓住眼前的機會了。這有點冒險,但他的「蕩子」性格足以支撐著引導著他去冒這個險,他的一無所有也經得起冒這個險,他在廣西已經冒過一次險,只不過沒有成功罷了。至於他頭腦中那些觀念形態的東西,實在可作靈活應用的,他既可以參加紅軍,也未嘗不可加入「和平運動」,只是冒險賭一把的籌碼不同而已。「蕩子」未發跡時就是光棍,光棍的好處就在於,哪怕輸掉,他也沒什麼可失去的,可毫無留戀地甩手而去,反之,若贏的話,其所獲就不可限量了。世人同聲譴責胡蘭成落水做漢奸,試想一下他反轉來的詰問:若沒有在汪偽集團中的發跡,怎會有今天的胡蘭成?對他的落水其實可視為主動的跳水,聯繫這一切,就沒有什麼不可理解的了。
對胡蘭成,這是簡單的,但也是符合實際的解說。
註釋
[1]見朱樸《記蔚藍書店》,《古今》月刊第13期(1942年12月16日出版),轉引自《汪偽政權資料選編·汪精衛集團投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
[2]引自《陶希聖致胡適信》(1938年12月31日),《胡適來往書信選》中冊,中華書局,1979年5月第1版。
[3]見羅君強《偽廷幽影錄——汪偽情況的回憶紀實》節錄:「一個暗中散佈反共降日毒素的灰色文化團體『藝文研究會』」,《汪偽政權資料選編·汪精衛集團投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
[4]杜衡(1906-1964),原名戴克崇,筆名蘇汶,浙江杭縣(今餘杭)人。1923年入上海南洋中學,1925年與施蟄存同入震旦大學法文班,三十年代擔任《現代》月刊編輯。解放後去往台灣,從事報刊工作,曾任多種報紙主筆。
[5]穆時英(1912-1940),筆名伐揚、匿名子,浙江慈溪人。畢業於光華大學中國文學系。1932年出版小說集《南北極》,次年出版小說集《公墓》,技巧上運用日本新感覺派橫光利一等人的現代派手法,並嘗試佛洛伊德心理小說,自此與劉吶鷗、施蟄存等人形成新感覺派。此後又出版小說集《白金的女體塑像》《聖處女的感情》《上海的狐步舞》等。1933年參加國民黨圖書雜誌審查委員會,抗戰爆發後赴香港,1939年回滬主編汪偽《中華日報》副刊、《國民新聞》,不久,為國民黨特工暗殺。
[6]戴望舒(1905-1950),原名戴朝安,浙江杭縣(今餘杭)人。1923年入上海大學文學系,1925年轉入震旦大學學習法語。1928年發表著名詩篇《雨巷》,次年出版詩集《我的記憶》,為象徵主義詩歌代表作。1932年赴法國留學,先後入讀巴黎大學、里昂中法大學,翻譯《蘇聯文學史話》《比利時短篇小說集》《意大利短篇小說集》等,1935年因參加反法西斯遊行被學校開除回國。1936年與卞之琳、孫大雨、梁宗岱、馮至等人創辦《新詩》月刊。抗戰爆發後,轉至香港主編《大公報》《星島日報》副刊。1949年6月,參加在北平召開的中華文學藝術工作代表大會,擔任新聞出版總署國際新聞局法文科科長。1950年在北京病逝。
[7]張光宇(1900-1965),漫畫家,裝飾畫家,江蘇無錫人。早年學畫佈景,以後入南洋兄弟煙草公司廣告部畫月份牌年畫,二十年代後期至三十年代參與創辦東方美術印刷公司、時代圖書公司,編輯出版《上海漫畫》《時代漫畫》《獨立漫畫》等雜誌。1945年與葉淺予等人在重慶舉辦八人漫畫聯展和《西遊漫記》漫畫展。1949年後任中央工藝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理事。長於政治時事和社會諷刺畫,作品手法借鑒裝飾畫表現形式,代表作為《西遊漫記》,出版有《光宇諷刺畫集》《民間情歌畫集》《張光宇插圖集》等。
[8]路易斯(1913-),原名路逾,字越公,筆名紀弦,生於河北清苑,祖籍陝西秦縣。畢業於蘇州美術專科學校,1936年與徐遲、戴望舒合辦《新詩》月刊,1937年出版詩集《火災的城》,寫成《在地球上散步》《戀人之目》《奇跡》等現代派詩作。1938年往香港,1942年回上海,往南京短期任職汪偽行政院法制局秘書。1944年創辦《詩領土》月刊,出版詩集《夏天》《三十年集》,有詩文譴責美軍,嘲諷中國政府抗戰。1948年,離滬赴台灣,自此用紀弦筆名,創辦《現代詩》季刊,成為台灣現代詩派開創者。先後出版有《易士詩集》《行過之生命》《愛雲的奇人》等數部詩集、詩論集。2000年,在美國慶祝八十八歲米壽。
[9]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天下兵起》。
[10]見羅君強《偽廷幽影錄——汪偽情況的回憶紀實》節錄:「一個暗中散佈反共降日毒素的灰色文化團體『藝文研究會』」,《汪偽政權資料選編·汪精衛集團投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
[11]引自陳春圃《內戚說汪偽集團內幕》,台灣《傳記文學》372、373、374期。
[12]引自陳春圃《內戚說汪偽集團內幕》,台灣《傳記文學》372、373、374期。
[13]見羅君強《偽廷幽影錄——汪偽情況的回憶紀實》節錄:「一個暗中散佈反共降日毒素的灰色文化團體『藝文研究會』」,《汪偽政權資料選編·汪精衛集團投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