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13章 《金鎖記》中的七巧原型 (1)
    在此需要補敘一下胡蘭成的義母,不然,她在玉鳳死之前後的怪異表現,會難以理解。

    一般人認義父義母,多是因親戚朋友關係,胡蘭成的義父義母,卻是由父親的義氣之交而來。如前文所敘,胡蘭成父親幫上虞俞傅村人打官司,胡父仗義忙一場,事到末了不但無功反落下埋怨。意想不到的是,旁人卻看重胡父為人,與之結交,由此而攀下了這一門干親。

    義父是鄉間財主人家,上代做鹽、柴生意發的財,於是起屋買田開店,不足之處是年已五十,有妻有妾,卻是膝下無兒無女,與胡父結交之後,在胡家幾個兒子中挑上了胡蘭成,給他做過房兒子。那年胡蘭成十二歲,跟著父親去俞家拜望了義父義母。十二歲男孩子尚在糊里糊塗中,但胡蘭成心裡卻是不喜歡。他已懂得這一切是不得已,是父親預存求人之心而攀的這門干親,先就矮人一頭,兩相往來,自己家這面要由他來兌現,自感委屈,所以最初去義父家裡矜持如做客,時間長了他才慢慢習慣,逐漸喜歡上了俞家。以後他到紹興、杭州讀書,每逢寒暑假,胡村和俞傅村,他還是住俞家的日子多。

    義父為人厚道,過日子巴結,家裡僱有長工,自己仍荷鋤去田里勞作,待客卻是大方慷慨,每餐有酒有肉,下午必做點心。俞家吃飯分內外,他與義父兩人總同桌在正房吃。義父待他可算盡心盡意,一心要培植他讀書,以後為他娶親成家,還要分一點地產給義子。事實上,若無俞家義父母,胡蘭成絕不可能去紹興、杭州讀書,也不可能體面地結婚成家。

    三年後義父亡故,義父大妻已先亡,以後胡蘭成就轉為由這位年輕的義母來照應。

    義母人稱春姑娘,那年她只三十二歲,生得吊梢眼,水蛇腰,像京戲《拾玉鐲》中的旦角,人漂亮,脾氣也爽快,雖是小妻卻得人敬重,義父在時,俞家內裡已由她在當家。胡蘭成漸漸跟義母親熱,她去曬場曬穀,在屋簷下繡花,他跟在身邊;她去房裡開箱取東西,他也跟進內房。下午田里要送點心給雇工吃,義母在廚房備辦,廚房裡很靜,大路上有母雞叫,陽光疏疏穿入窗欞,義母切韭菜,他剝豆,邊聽她講李三娘被打落磨坊,後來兒子中狀元,迎接娘親去上任的故事。他知道這是義母專為自己說的,內心想著自己也必定會這樣報答,嘴裡卻不肯明白表示。義母給他繡了個紅桃綠葉的筆袋要他佩帶,他不喜歡,給他做的衣裳又有大花的,他也怕難為情不願意穿出去,義母是一心要把他打扮成戲文裡的讀書小官人。

    義母不是個尋常村婦,她的身世真要賽過一部說唱寶卷[3]。

    義母娘家姓施,住杭州塘棲鎮,父親是典當裡的朝奉。她上面有個哥哥,底下有個弟弟,父母當她這個女兒是寶貝,夏天月下乘涼,母親還用簾子給她遮陰,說是月亮會曬黑肌膚。父母慣養得她自小就驕橫,到店裡去玩夥計抱她,她定要騎在人家肩頭。年十五六,在閨房中結拜有七姊妹,逢親友家喜事,眾姊妹同去赴宴,每酒過三巡,姊妹們即起去更衣,一場酒宴下來更衣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塘棲原是好地方,父親典當開在大街上,上元夜她與眾姊妹去樓上看燈,靠欄杆擺起桌椅,水果茶食夥計一包包一筐筐送上來,她們喫茶磕瓜子,看樓前一隊隊燈綵台閣明晃晃迎過,真是月兒如燈人如月的景象。

    如此歡情歲月,不知不覺間她就到了婚嫁時光,家中做媒人踏斷門檻,她父母挑三揀四總不合意,她本人亦不在意。二十二歲那年四月,娘舅來家,說接她去東陽與表姊妹為伴繡花。焉知這娘舅是個不成才的,結果是騙她去賣給了紹興城裡一富室為妾,她到了才曉得,於是大哭大鬧,抓破了男人的臉,鬧得一家人不得安生。如此她又被轉賣給了上虞章槐三家做小。那章槐三廣有田地,人也斯文,成日只知彈絲吹竹,非常愛惜她,她也只得罷了。可不到三年,章槐三病死,章家留不得她,大婦這才把她賣給了俞家。俞家這點財產,本不在她心上,她也討厭義父身上的泥土氣,可義父是個老實人,凡百事都看重她,她儘管不滿,可在義父死後也真心哭泣了一場。

    這樣一個從小嬌寵,好勝逞強,《紅樓夢》裡鳳姐似的人物,竟會遭人拐賣和再賣,如此離奇曲折的命運,她說得簡潔糊塗,胡蘭成也聽得稀里糊塗,他卻是由此而漸懂人事了。

    不比自己的母親,胡蘭成在這樣一位義母身邊逐漸長成,他開始懂得男女之情,開始懂得女性的好處了。一次他從俞家回胡村,胡村祠堂裡唱戲,出來了一個旦角,扮相就像義母,他看了一會兒,不等戲文散場就回家,到樓上自己房裡獨自躲著人偷偷哭了一場。又一次,他從俞家動身往杭州學校,當晚在百官過宿,旅館裡一人燈下鋪被,想起義母,心裡好不難受。他此時對義母的情感自己也弄不清楚,說戀說愛都不像,只是一種複雜的思慕,實際也就是孟子所謂「知好色則慕少艾」的情竇初開的情愫。義母自然對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知肚明。

    義父病沒時,義母渾身縞素在靈前痛哭,一面要送來迎往料理喪事,一面還要騰出精力與覬覦俞家遺產的本家侄子爭訟。有一夜,義母房裡有和尚道士做法事,胡蘭成睡的賬房間也清出,義母讓他到側屋柴間與她及三歲妹妹同睡。柴間裡蠟燭照明,柴堆上鋪上雪青印白花土布大被,他與妹妹先睡下,然後義母也解開鈕扣脫衣,他一切落在眼底。頭七過去,他要回杭州讀書,早飯後義母先在靈幃裡哭過,又當著滿堂弔唁客人與本家侄子鬥了一個回合,然後抽身把他叫到自己房裡,她臉上帶著淚痕,取出一包銀元給他做學費,又吩咐了一些話,句句如寡母對兒子寄托的至親言語。

    但是義母后來對胡蘭成不好了。義母依照義父生前意思,出錢給胡蘭成定了親,又買下一座樓房連同竹園桑地,等他成親後交與他的妻子。胡蘭成看得出,她做這一切都是很勉強的,他已懂人情世故,最後兩個學期的學費,向她討時自己很覺羞恥。胡蘭成新婚後,帶著玉鳳一同到俞家拜義母。義母當場拿出房契和地契,他客氣地謝絕了一下,想不到義母當時就十分生氣,當著玉鳳的面就說:你們今後不必再來了。玉鳳未必懂這其中的原委,而胡蘭成卻是完全懂得義母如此生氣的緣故的。

    胡蘭成能進城讀書,能體面地訂婚成婚,完全得益於俞家的恩惠。看著他逐漸長成,儘管是義母,也有著一份母子的情分在,心裡是高興的。男人死去,本家侄子來爭家產,因為眼前有這一個義子在,她才得以更有底氣地與人爭鬥,她對胡蘭成好好讀書的囑咐,也確是寄托著為人母者盼其成人為她掙臉面的心意的。可隨著胡蘭成漸長成人,她的心思也漸漸變得複雜起來,正如中國民間過房女兒和義父之間的關係常不單純,她對待義子的感情也摻和了其他成分。年齡差距在,更主要還有母子之間的名分,她只要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就能看出,這一切統統是一場空,做情人固然不可能,當兒子也是靠不住的,早晚要遠走高飛離開她的,想起這一切,由不得她要怨艾,要痛恨命運的作怪,想要的得不到,就手可及的終也要落空。胡蘭成婚後帶玉鳳去見她,對義子結婚成家自是人生的一個著落,名分上也是脫離母親正式獨立的開始,那就僅剩下她孤寡一人,年華已逝,無人可依靠,她怎能不生氣?於是藉著由頭就大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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