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一切,懦弱的也就認命,安分守己過下去了,可義母偏不是這樣的人。她由著自己的性子做去,以後越發變得怪異,更為好勝逞強,待人也開始不講情分,做事辣手辣腳。她嫌老屋不夠暢陽,別出心裁另建了新屋,又在杭州塘棲娘家附近置下了產業。她早年與他人生下的女兒,已被人領回家,以後她不清不楚又與人生了個兒子在外面。她辛苦找到了娘家,轉眼又不高興了,爹娘還在,可娘家家道中落反要她來幫助。娘家人每來俞傅村走動,對她逢迎想得些好處,可愈是這樣,她愈是生氣,感到在鄉人面前丟她的臉。到最後,她竟連自己的親生兒女亦不喜,甚至虐待,因為無論如何總不合她的所思所想。她的一生、她的命運就是這樣的怪異離奇,像是總不在軌道上,她對自己感到怎樣的冤,她對人世也就有怎樣的怨,其中包括她付出的對義兒的情意。胡蘭成感歎:「今世裡她與我的情意應當是用紅綾袱襯著,托在大紅金漆盤子裡的,可是如何堂前竟沒有個安放處,她這才覺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委屈,比以前她所想的更委屈百倍。」
如此才會有玉鳳臨死前,胡蘭成找她借錢的那一幕。
她知道胡蘭成來是為借錢,她不是沒錢卻就是不借,她故意作怪刁難,小氣是一重,誰都靠不住,要緊緊抓住手裡的錢,另一重就是,你為妻子患病借錢,這與我無關。若胡蘭成自己告急,她未必不肯,兒子用母親錢名正言順,可兒子的妻子那就另一回事了。中國社會的女性,做了婆婆常有為媳婦搶去對兒子的愛而生嫉妒,在這上面恰恰是玉鳳無意中成了她的對頭,她怎肯借?所以看似奇怪,卻合於她的情理。你兒子在我母親處吃喝,我不見怪,好吃好喝的款待,隨你住幾時。可若為妻子治病借錢,那對不起,沒有。胡蘭成何嘗不知道她的心思?只硬著心氣不開口,可事到末了不得不開口,碰了釘子,一下子賭氣要走百里地去他人處借錢,她不管也絕不同情。你再回返,同樣開門納入,噓寒問暖仍是好吃好喝款待,不提錢的事。直到玉鳳病死,胡蘭成仍然沒拿到她的錢。這一回合,兩人鬥心鬥氣,她是贏家。她用母愛,用情義,用以往恩惠扣留住了胡蘭成,使他將纏綿病榻奄息將亡的妻子置於腦後,而守在了她的身邊。
待胡蘭成到處碰壁,無處借得錢,絕望中再返回向她要錢時,她知道玉鳳已死還是不問,仍說是沒錢。待胡蘭成從她手裡取了鑰匙自己拿到錢,再交還她鑰匙拔步將走時,她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眼圈一紅,喉嚨聲音都變了,她內心實在是大悲愴!她拿出鑰匙,是做最後一搏,試看胡蘭成是否會為玉鳳徑直就取錢回家,試看胡蘭成在她與玉鳳之間做怎樣的選擇。她未必就不肯借錢,也未必就一定要在如此大事上難為他,胡蘭成若在取錢前後,與她好話幾句,或者聽她的主意,而不是取錢後急不可待地拔步就走,她不會如此傷心。可見胡蘭成如此急著回家,在她看來,那是胡蘭成最終對她的遺棄。她說的「被打敗」,表面上指胡蘭成取到了錢,言下的真正意思卻是胡蘭成終究顧及玉鳳,儘管玉鳳已死,她還是被玉鳳打敗了。這位婦人的心思委屈得已被扭曲,她是可憐到在與死人爭名分、爭情意了!
待到胡蘭成埋了妻子,賣去俞家給他的田地作盤纏,南下廣西,他與義母之間差不多斷絕。雖然以後還有瓜葛,但在經濟上更在情感上,義母從胡蘭成生活中漸離漸遠,逐漸淡出了。
但她卻作為《金鎖記》中七巧的原型,進入了張愛玲的小說。
胡蘭成與張愛玲相知是在1943年下半年,張愛玲最好的小說《金鎖記》也是發表在1943年的下半年。兩者孰先孰後?
有兩種可能,一是張愛玲的《金鎖記》發表在前,而與胡蘭成相識在後,那麼,這就是胡蘭成寫《今生今世》回憶義母時,無形中受了《金鎖記》影響而將自己的義母下意識地描繪成《金鎖記》中的七巧了。但筆者認為第二種可能性更大,那就是,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在前,張愛玲寫作和發表《金鎖記》在後。胡蘭成與張愛玲相識後,胡蘭成向張愛玲談起了自己的義母,講述了義母的身世,兩人母子一場的開始和結局。張愛玲以自己的聰慧,當然理解兩人間的感情曲折和怨艾,於是觸發靈感,以胡蘭成義母的身世為基本框架,將其擴展生發成了她最好的小說《金鎖記》。
若將《今生今世》中對義母的記述與《金鎖記》作比,毫無疑問,胡蘭成的義母就是《金鎖記》中七巧的原型。
兩人同樣出生於杭州一帶小鎮上的富裕人家,同是小時為家中嬌慣,父親同是商舖裡的朝奉,成人後同樣經歷了不正常的婚姻。不同的只是,胡蘭成義母是出於欺騙被賣,而七巧卻由家中做主算得是半騙半賣。不過,無論是胡蘭成所記不清,還是義母自己述說隱晦,義母的真實狀況斷不會如此,舅舅出賣親外甥女的事會有,但多半是在其父母雙亡之後才敢如此作為,不然既害外甥女,又得罪了姐姐姐夫家,如何了結?真實情況可能是,舅舅欺瞞了外甥女是實,卻是得到姐姐姐夫同意或默許的。女兒大了,待在家裡總不是件事,或許已弄出尷尬事,於是出此計策嫁出了事。如此,儘管嫁了幾個人家,義母的感情生活、夫妻生活總得不到滿足。七巧就更是如此了。再有,兩人同樣早死了丈夫,同樣面臨本族人的爭奪家產,只是因為兩人的據理力爭,爭吵相鬧,才得以保住自己名分下的應得家產。兩人都盼望渴望有真正的愛情,有心嘗試卻終歸於失敗。
《金鎖記》中的典型場面,就是那位小叔上門,假意有情卻是騙七巧賣田,七巧原存一絲期望卻大失望而內心大慟,怒極而笑,將小叔趕走,楊梅湯灑得一身一地。真實可作比的,就是胡蘭成借錢那一幕,義母的怪異舉止,最後那句話和傷心的眼紅喉啞。聰明如張愛玲,自有本領將這兩個場面轉換。另外,兩人對娘家的態度也如出一轍,娘家中道敗落,對娘家人是又恨又憐,恨的是當初所嫁非人,家中只圖嫁出了事,現在來只是為得點好處,憐的是如今的窮苦巴結相,內心不忍幫還是要幫。胡蘭成義母在老家置了家產,七巧是在哥嫂上門時,送了四兩重金鐲子、金挖耳和衣料絲棉等等。兩人也都是在自己的丈夫死後,才真正有了自己的獨立門戶和家產。最後,兩人同有一雙兒女,且都無出息。義母的兒子怎樣,不清楚,義母的女兒自小就刁鑽,以後曾投奔胡蘭成,表現也是上不了台盤,《金鎖記》中的這一對兒女寫得精彩,張愛玲大約將胡蘭成那位義妹的性情,男女易換,移用到了七巧那個變態的兒子身上了。
若實際情形真的如此,經由張愛玲的改身換形,義母因《金鎖記》而長存,胡蘭成對義母的恩情可以交代了。
註釋
[1]引自朱天文《花憶前身》,《萬象》2001年第2期。
[2]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生死大限》。
[3]寶卷,原為中國民間宣講宗教教義的說唱腳本,採用說唱結合的通俗文學體裁宣傳宗教教義法規,在唐代的俗講、變文中已出現,以後又受宋代說經、諸宮調、鼓子詞的影響,至明代始有寶卷之名。寶卷分為講唱經文和演唱佛經故事兩大類。由於其通俗淺易為老百姓喜聞樂見,明萬曆、崇禎年間,寶卷風行一時。清道光年間,寶卷內容出現分化,一種宣講宗教教義,另一種則擺脫宗教,以講唱神話傳說和民間故事為主,成為一種曲藝形式,著名的有《五祖黃梅寶卷》《韓湘寶卷》《白蛇傳寶卷》《孟姜女寶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