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12章 玉鳳之死 (2)
    岳父已趕來胡家看望女兒,在胡家住了一段時日,就看出了胡家的底子,知道平日是如何過活的了。岳父雖看重女婿,但更心疼女兒,胡家窘迫,對病人照應不周,全落在了他的眼底,他對女兒歎道:「這樣的人家,是我做爹的委屈你了。」不料,玉鳳聽了卻是生氣。

    胡蘭成撇下病人,不辭而別離開了家。他為錢去想辦法。他來到俞傅村義母家。他向義母說起玉鳳生病,可義母聽是聽了,臉面上卻不表示怎樣的關切,她知道胡蘭成所為何來,卻沒有主動開口。要錢的話,胡蘭成也就嚥下沒說。兩人都懂得彼此的心意,她既視若無事,他到其他地方同樣無辦法可想,那就在此住下去再說。

    胡蘭成在俞家一住數日,家裡差人來叫他,說玉鳳病更重了。他這才向義母開口借錢,義母卻答他:「家裡哪裡有錢?」他再不做聲,起身往外就走。他出門對家裡來人道:「我去了紹興就回胡村。」來人聞此,不知其故,驚異於他竟如此的無情無義,氣憤得轉身就走。

    胡蘭成往紹興方向急走,心裡是翻江倒海。

    此時已近傍晚,五月太陽已斜過屋後,他急急趕路,準備渡溪越嶺去百官船埠頭,再搭船往紹興。義母追出後門口叫他,他連頭也不回。他在紹興有一個教書同事陳海帆,還有中學同學馬孝安,他去向他們借錢,他估計此去三天能打個來回,再回胡村。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胡蘭成才走得十幾里,天已暗下,忽然就是幾個大雷,山石草木皆是電光,一會兒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奔騰而下,他遍身淋透仍往前走。可越往前走他越是洩氣,終至於完全罷休,停下腳步,掉轉身子重新回義母家。他是怒極憤極,絕望到了盡頭,轉而看穿看淡也看冷了一切,自我解脫,將自己這種殺伐似的決心看作滑稽,反覺得自己像是在做戲,做給誰看,做給義母看?人生難道就當真如此決裂?他這是窮途末路,被絕望壓搾出了另一個自我。

    到得俞家,已近半夜。義母聽見大雨中敲門,猜到是他回轉,滿心裡高興,也不叫醒女傭,自己起來點燈開門,知道他胡亂走了半夜,還未吃過夜飯,於是整酒治饌像是為他洗禮,如同小時候待他那般的親熱。胡蘭成在俞家又一住三日,像個沒事人一樣,既然弄不到錢,回去亦是枉然,他乾脆橫下心來,不管它天荒地老人死燈滅,隨其自然了。他知道自己是個最最無情的人。

    家中已知道他的行徑。來人回到胡村,一進家門,一面告知事情經過,一面就破口大罵,罵他是《秦香蓮》裡的陳世美,天底下再沒有這樣沒良心的人,妻子病重將亡,他不回家卻往紹興去。胡母為兒子維護,可兒子不在病榻前畢竟不像話,面對親家公只得抱慚微笑。玉鳳對此究竟怎麼想,這是永遠不知道了。玉鳳彌留時分,神智清醒,她將兒子托付給青芸,然後她要梳子自己梳頭,梳好躺下,即刻就嚥氣了,時為1932年舊歷五月廿五日辰時,年僅二十八歲。

    此時,胡蘭成正在俞家吃早飯,他像有心靈感應,義母在搬碗盞,讓他先吃起來,他舉起筷子,無緣由心中就來了一陣悲哀,眼淚直流下來,簌簌地滴在飯碗裡。他趕忙放下碗筷,去床邊坐一坐,心裡還是悲切。義母又叫,他才又去吃了半碗。

    飯後他就要回家,義母道:「真是,你也該回去看看了,放著家裡你的妻在生病。」他沒接口,也不說要錢,起身就走。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他就遇見前來報信的四哥,告說玉鳳今天早晨歿了,他聽了只是默然,一點也不想要哭泣。兩人略略商量了一下後事,就一同來到了章鎮,四哥去看棺木,他則去成奎家借錢。

    這個成奎是借胡家房子開酒店藥店起家的,早年靠體力過人創下了一份產業,中年以後身體差了,就靠放高利貸過活。胡蘭成從小認識他,他也看重胡蘭成,因這層緣故,胡蘭成才會去找他借錢。胡蘭成開口問他借六十元辦喪事,剛開口,就被成奎簡單一句話回絕,說是沒有。顯然,他知道胡家的狀況,怕借出的錢有去無回。但他卻慇勤地留坐,胡蘭成走了半晌,也就歇一歇腳,心內有氣,不與成奎搭話,只獨自默默地喝茶。此時外面走來兩人,也是問成奎借錢的,借票上寫明借錢五百元,利息一分半,成奎取出錢,兩面當下點交。胡蘭成見此,站起身就要走,被成奎一把拖住,定要留他吃午飯。他想想待會還要走路,空肚子不行的,吃飯就吃飯。他悶著頭吃完飯,出來關照了四哥一聲,自己回頭再往俞傅村急急而去,一路上怒氣衝天,不覺失聲大叫:「殺!」

    趕到俞家,胡蘭成一見義母,劈頭就說需六十元辦喪事。義母定是猜出玉鳳已死,但沒問,臉上也無任何表示,只淡然道一聲:「你也說話好新鮮,家裡哪裡有錢呀?」胡蘭成要她把鑰匙拿出來,她取出鑰匙遠遠地扔給他。他拿了鑰匙,走入房內打開放錢的櫃子,只見有現洋七百,包做七封整整齊齊地排放在櫃中。他取出一封,打開,從中取出六十元,放下其餘的,關好錢櫃,將鑰匙交還站在一旁默默看著的義母,然後轉身拔步就走。義母對他笑道:「到底還是我被打敗了!」說時卻是眼圈一紅,喉嚨出聲,音都變了。胡蘭成不答,只管自己快步出大門而去。

    他趕回章鎮,四哥已看好棺木,四哥是木匠,內行,四十元棺木與店家還到三十五,他付了錢,即由四哥和人抬起回胡村。兩人在路上計算喪事開銷,剩下二十五元儘夠了,四哥說來年做墳,下沿山那裡磚頭現成有,無須多花錢,這樣的排場總算體面。

    一行人走到日落才到家,家裡堂前已設起靈幃,親戚都已到齊,大家一見棺木抬到便出來觀看,漆匠連聲讚道「好材」,立刻動手施油漆。胡蘭成這一天走了上百里路,從俞傅村到章鎮走了兩個來回,再從章鎮回胡村,精神始終提著,並不覺得疲累,此時到了家,他才頓感鬆懈。

    他應該見見玉鳳了。他走上靈堂撥開挽幛入內,見玉鳳直挺挺躺在板上,蓋著被,臉龐已變得很小,像個十二三歲的女孩。他立在枕邊叫了聲:「玉鳳,我回來了!」又想到自己應該哭,於是讓自己努力哭了一回。哭過之後,仍站在板頭看著她,然後他俯身下去以臉偎她的臉,又去被底拉她的手,輕聲叫著,一股熱淚湧出,他來不及避開,淚水掉下沾濕了玉鳳的面頰。他拉著玉鳳的手,感到她的手仍很柔軟,又見她眼睛微微露開一線,他輕輕撫下眼皮,玉鳳合眼了。

    然後是入殮,仵作把玉鳳抬起,胡蘭成與兒子阿啟捧頭,青芸捧腳,將玉鳳放進棺內,又把玉鳳要帶去的東西放好,看過都整齊周全了,最後合上棺蓋。此時眾人一齊舉哀號啕,胡蘭成忍不住悲切,又哭了一次。

    以後兩天,家裡請人做道場,四歲兒子阿啟全身縞素,由眾人指教著伏下地去喝紅糖水,意為生身之母喝乾血污池,見阿啟還如此幼小即失去了母親,胡蘭成看著心裡一陣陣淒涼酸楚,不覺眼淚滿眶。第三天就出殯,他與眾人一起將靈柩送上了山。出殯了回家,他走在山路田道上,只感覺下午的太陽荒荒,回到家,上樓下樓只覺空空落落,唯有母親一人獨坐在灶間,他趨上前只叫出一聲「姆媽」,即伏在母親膝上放聲大哭起來。多少日子來所鬱積的委屈、痛苦、悲哀、怨憤一齊奔湧而出,他淚如雨下,只感到肝腸寸斷。

    經此人生的大悲哀,人世間的蒼涼和自我情感的煉獄,這一切深深地印刻在心底,使他終生難忘,那脫口而出大叫「殺」聲,成為了他的習慣,至死未改[1]。他自承:

    此後二十年來,我惟有時看社會新聞,或電影,並不為那故事或劇情,卻單是無端的感觸,偶然會潸然淚下。乃至寫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淚滴在稿紙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對於怎樣天崩地裂的災難,與人世的割恩斷愛,要我流一滴淚總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時的啼哭都已還給了母親,成年後的號泣都已還給玉鳳,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2]

    胡蘭成以後人生歷程上的種種無情、無義和無動於衷,無論朋友之交、男女私情乃至父母子女恩愛,都可斷然割捨,掉頭而去,所有一切都可由此得到解釋。他如那小天神哪吒「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他將眼淚連同摯情還給了母親和妻子,已盡他塵世上的恩情,他於人世間兩清,自可毫無牽掛地按自己性之所至行事為人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