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回家,兒子已近週歲。有兒子是喜事,家計卻是更艱難了。
父親死後,家裡主要靠三哥幫助支撐,可在胡蘭成去北京不久,三哥就病死了。一年多來是大哥在替他當家,無錢無米是常事,也虧得大哥這種「蕩子」才撐得下來。可大哥名義上已被趕出家門,回家維持只是幫忙,他是光棍獨身,說走抬腳就走的。胡家的正式當家人是他胡蘭成,他現在是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必須承擔養家活口的生計,他是真的有點憂愁了。他在報上看到陝西川北的大災荒或上海人失業的新聞,總不免要聯想到自己,想到自己自讀書以來,做事不取巧,不順利,自己前程不說,連家裡也難以照應,想想自己既不願農又不能商,什麼實際謀生的本事也沒有,感歎不已。
胡蘭成在家裡待了半年,無事可做也無法可想,於是前往唐溪丈人家,看看是否有出路。岳父三先生陪他遊覽了奉化雪竇寺,奉化是蔣介石老家,岳父為他引介了雪竇寺山下葛竹村王家。王家是蔣家的表親,家中有子弟在南京做官。經由這一層關係,胡蘭成去了南京,找到總司令部。此時國民黨政府剛開始初建,安插人應該是個時機,可他去了幾次,等了多時,謀事卻始終沒有頭緒,可能這一層關係還是太過薄弱。他一個人住在旅館,閒時無聊,或在近處街上走走,或登臨山水故跡看看。他去了雞鳴寺,游了玄武湖,也到過秦淮河,鍾山只登了一半就廢然下山,獨自想想也可笑可歎,他本為職業衣食而來,與山水有何關係?
在南京八天,一無所獲,他只得打回轉。這次他沒有回家,回家也無法可想,他在杭州耽擱了下來。他來到了斯家,斯家大兒子斯頌德是他蕙蘭中學的同學,畢業後在上海光華大學讀書,此時因病休學在家。胡蘭成與其相伴,結果就在斯家當食客住了一年。
斯家是杭州大戶,斯老爺是辛亥起義發跡的豪傑人物,曾任浙江省軍械局長,生前待人豪爽,出手大方,三年前去世,身後留下的財產只有一家人力車公司,由原先的官宦人家變為眼下的單純經商了,住家也從金洞橋有花廳樓台的大宅院搬到如今的金剛寺巷兩院三進的平房,且大門裡側即是人力車公司。老爺去世後的全部遺產折算,不過一萬銀元,有人勸斯太太讓子女學做生意,斯太太立意不肯,定要培植子女進大學。斯家子女六個,還有一位老爺的姨太太,家中的一切全靠斯太太調度操持。
斯太太姓袁名珺,上代也是官宦人家,但她做女兒時家境已不好,她與哥哥領瓷器店碗碟畫花,掙錢持家,她大哥苦學成名,後來做到江蘇省高等法院院長,二哥在上海經商。斯太太嫁到斯家時,老爺尚在杭州武備學堂學藝,薪俸不足以養家,她去蘇州當了半年家庭教師,辛勤操持,直到老爺發跡做官。斯家當年是賓客如雲,顯貴常來常往,眼下已非昔日可比,可在斯太太主持下,仍保留著往日的大家風範。胡蘭成在斯家,只是其長子的同學,太太待他禮似子侄,敬如賓客,他見太太叫斯伯母,太太只叫他胡先生。他住的是前房,吃飯在客廳,有時家裡兄弟不在,必由最小的妹妹出來相陪,賓主共桌。他在斯家前後一年,第一天怎樣,一年後仍是怎樣,一點不走樣。每月他也如斯家兄弟姐妹的待遇,按月有零用錢二十角銀洋,都是他不在時太太進房來放在床前抽屜裡。過年有壓歲錢,兩塊銀元,紅紙封包,放在果盤裡由使女捧來。
斯太太對人親切和善,從不對子女包括傭人粗聲惡氣,神情間卻自有一種威嚴。她早起晏眠,做事輕快敏捷,家裡雖有兩個女傭,但凡事她還是自己心到眼到手到。她對自己克儉,對子女用錢卻不慳克,對任何人都有禮意,親友之間,多是別人得她的好處,窮困者得她金錢的好處,富貴者得她情意的好處,卻不是單為回報。她待人接物總留有餘地,可是無人敢對她欺心,因為她決斷分明。人人都說太太好,太太明亮。鄉下出來的種田人,請托謀差使,到了他家亦受到尊重,而斯家的親舊以及老爺的同學朋友,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斯太太極少和他們來往,偶爾提及,皆只是好意。
如此人家,如此門風,與胡蘭成家世有著極大的懸隔,可因為斯家的禮儀和得到的敬重愛護,胡蘭成居然也就在斯家住下來了,以客處當家,一住就是一年。斯太太確是個有涵養的聖人,胡蘭成不是在勤奮苦讀,等待來年考學,也不是暫時歇業再覓其他機會,他有家不歸,妻兒老小不顧,說清客不是清客,幫閒又不是幫閒,卻就是百無聊賴地滯停在斯家。他內心有苦悶、焦慮和絕望,或許也想通過斯家看看是否有什麼門路和機會,但長期寄食在人家,終不是正當行徑。更荒唐的是,他居然還要生事,弄到狼狽地離開斯家。
斯家女眷都住在內院,內院內室胡蘭成從不進去,但他已注意到那位年僅二十餘歲的姨奶奶,生得明眸皓齒,雪膚花貌,說話的聲音嬌亮得令人驚奇,胡蘭成視之為天上之人,絕不敢造次。當時,他的歪腦筋動在斯家姐妹身上。
頌德的妹妹雅珊,才十六歲,在杭州第一女中讀書,其性情頗為剛烈,衣著打扮,不染一點女孩子嬌滴滴習氣。她有時在客門堂前與胡蘭成相遇,問他借時髦小說看,胡蘭成沒有,就特地到街上為她買來,再交由奶媽拿進內室去給她,如此二三次,胡蘭成以為有隙可乘。可這一切逃不過斯太太的眼睛,斯太太何等樣人,她既不當面質詢,也不怪責女兒將事情張揚開,而是事尋根源,寫信告知已病癒回上海就學的兒子。斯頌德立刻給胡蘭成來信,信上僅短短一句話,要他立刻離開斯家。胡蘭成明白事從何來,只能怪自己不好,於是向斯太太辭行。斯太太什麼也不說穿,他臨走還設席餞行,另贈他五元錢作路費。
這是胡蘭成第三次在杭州遇挫,灰溜溜返回胡村。
胡蘭成以後又來杭州,仍尋到斯家寄食為客。斯太太見面毫無芥蒂,相敬重如往常。他自道:「這也只有我的厚臉皮,可是來得個自然。斯伯母亦毫無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採蓮賦》:『畏傾船而誼笑,恐沾裳而斂裙。』原來人世邪正可以如花葉相忘,我做了壞事情,亦不必向人謝罪,亦不必自己悔恨,雖然慚愧,也不過是像採蓮船的傾側搖蕩罷了。」[5]
寫得確是漂亮,有自嘲,也是自解自開脫。由胡蘭成其時為人處事的行徑來看,他那「蕩子」性格已開始定型。「蕩子」面臨窮困潦倒,時常表現為兩種習性,一是乾脆放任躺倒,天崩地裂任其自然,隨世人去評說;另一種是頂風硬來,世俗如此,我偏要如彼,偏要拗著來,看你又能怎樣?不以功利為計算,唯逞其一時的灑脫。兩者都違逆違背人道常情,看似迥異,其來源和實質卻是相同。在某種特殊場合,或許能收超凡脫俗、驚世駭俗之效,但在平常,那就只剩下無賴潑皮的本色了。與他的父親和大哥所不同的是,胡蘭成是受過教育的有知識者,有知識者的自尊和自傲,並不因貧賤潦倒而稍減,或者說唯因處於社會底層反更多自尊和自傲,且更帶有反叛性。胡蘭成狼狽離開再返斯家,即應作此解。
這在他,倒不是偶爾的矯情,而是屢遭挫折後的性格的自然過程。以後,他還有過多次類似的表現,乃至終其身都無甚改變。
而他與斯家,還有著長遠的牽扯呢。
註釋
[1]夏承燾(1900-1986),字瞿禪,浙江溫州人。從1930年起,先後擔任浙江大學,浙江師範學院,杭州大學教授及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特約研究員。其畢生致力於詞學研究和教學,是現代詞學的開拓者和奠基人。
[2]陳垣(1880-1971),歷史學家,教育家,字援庵,廣東新會人。二十年代起任北京大學等校教授,以後長期擔任輔仁大學校長,另兼任京師圖書館館長、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等職。新中國成立後,長期擔任北京師範大學校長,另兼任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所長。主要著作有《元也裡可溫考》《元典章校補釋例》《舊五代史輯本發覆》《史諱舉例》《明季滇黔佛教考》《中國佛教典籍概論》和《通鑒胡注表微》等。
[3]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遠遊》。
[4]卿汝楫(1902-1976),中美關係史學者,湖南湘西隆回縣人。入燕京大學,期間參加李大釗領導的國民革命活動。以後在國民政府、國民黨軍事部門中任職,1947年任國防部新聞局副局長(中將級)。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燕京大學教授,以後改任高教部辦公廳參事室參事。著有《美國侵華史》(二卷)《美蔣陰謀秘聞》《美國侵略台灣史》《甲午戰爭以前美國侵略台灣的資料輯要》及譯作《中國對外貿易》(西·甫·裡默著)等。
[5]引自胡蘭成《今生今世·世上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