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七八歲,入村上小學堂讀書。
胡父知書識禮,自己在家也教胡蘭成寫字,給他講文章,讓他早起練字,要求筆劃平直,結體方正,講文章卻是正經文章講,閒雜文章也講。胡父不是正途秀才出身,談不上怎樣的學問,教教小孩子寫字識字有餘,可講文章卻是不得法,於是講得正書如閒書,閒書如正書。父親不曾教胡蘭成音律,也不教他絲竹琴弦和地方戲,這是他喜好且擅長的,可他不願教自己的兒子,以此作為正經事來學他認為是玩物喪志。
胡蘭成十三歲那年,當地芝山小學舉行會試,方圓十里內小學和私塾各選拔四五個學生去應試。胡蘭成被胡村小學堂選出,坐著轎子去參賽。他還是初次見識這樣的場面,只覺得樣樣新鮮,人人開通明達,看看自己穿得一身土氣真是自慚形穢。考完回來,小學堂老師問起,同去的三個同學答得頭頭是道,只有他口訥無語,想是無望了。可結果發榜,胡蘭成考得最出色,獎到一部《史記菁華錄》[1],還有獎金四角銀毫,另三個同學卻只得一支鉛筆或一錠墨。
胡蘭成讀書聰穎,尚須培植。小學堂只是村裡自設的學堂,類似於私塾,還談不上正規的現代教育。家教,顯然也不能指望。可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就要花費,家裡的窮困狀況是無法承擔的。胡蘭成的所有兄弟都不曾像樣讀過書,都是早早地出外學徒、當兵,若不讀書接受正規的學校教育,胡蘭成即便聰穎,也只能走兄弟們的老路,其歸宿也就不會與其兄弟相差多少了。
好在此前胡蘭成已認了上虞俞傅村的義父,此時已開始得到義父的資助,胡蘭成參加芝山小學會試,身上穿的就是義母做的衣衫。此後胡蘭成入高小以及其後的四五年中學教育,完全靠了義父母的資助才得以完成。
就在會試那年夏天,胡蘭成考進紹興第五師範學校附屬高小,插入二年級班。
這是胡蘭成第一次離家外出。農村孩子初到城裡,怕生露怯,同學大多是城裡人,胡蘭成常常受到欺侮。高小畢業後進紹興第五中學,情況仍是如此。同學中雖然也有不少紹興周邊農村來的學生,有諸暨、新昌、義烏、永康等地來的,可他們身高力強,城裡同學開口輕薄,他們嘴上說不過就動手,城裡同學就不敢再欺侮。可胡蘭成身小力單,只能採取另一種行徑,能避則避,能讓就讓,有爭執也絕不與人動手打架,只一門心思讀自己的書。
紹興第五中學,胡蘭成只讀了一個學期,學生鬧風潮,第二學期仍不罷休,學校遲遲開不了課。其時正「五四運動」之後,學生處於民眾注目的風頭之際,無論大事小事動輒罷課鬧事,各地學潮此起彼伏,風氣所及直到窮鄉僻壤。胡蘭成是個老實本分的農村學生,他既沒參加學生鬧事,甚至連鬧事緣由也不曾關心。學校久久不開課,他也就收拾收拾行李自己回了家。
在紹興求學兩年,胡蘭成開了眼界,認識了家鄉以外的世界。經濟上有義父的保證,平日吃住在三哥家,生活上心理上有依托和照顧,使他能一意讀書。可能是他常受城裡同學欺負的緣故,他對紹興人不太有好感,讀書之閒他就在紹興城裡城外到處看風景。紹興的名勝古跡他少游,在紹興近兩年,連城裡的禹陵和名聞天下的王羲之的蘭亭都不曾去過。他喜愛的還是與農村生活有關聯的去處。他常去水偏門,那裡四鄉各地來往的船隻密集,米市魚市交易熱鬧,人聲鼎沸,四周田疇伸展,城郭山川盡在眼前。
另有一處他常去流連的地方,就是三哥的兵營。三哥在兵營先任准尉庶務長,以後又任排長,在兵營中是個上下逢源的人物。大兵們多是農村子弟,比胡蘭成大不了幾歲,軍中無事,做學生的兄弟去玩,自是大受歡迎。對胡蘭成而言,自己的二哥三哥五哥都是當兵的,這些大兵熟稔得就如自己的兄長,比那些喜歡欺侮農村子弟的城裡同學要親切得多。
在兵營中,他與一等兵熊俊最要好。熊俊是紹興府新昌縣人,當兵前也讀過中學,是年熊俊十八歲,大胡蘭成四歲,兩人常在一起玩,熊還教胡蘭成學英語。可熊不安於兵營,不久就當了逃兵,離開了兵營。兩年以後,胡蘭成在杭州中學讀書,一天熊俊忽然找來,穿著件青灰布長衫,形容落拓,說想去上海找出路,苦於沒有路費,胡蘭成忙把自己一學期的零用錢兩塊銀洋取出,送他上了路。這一別,直到二十年後,兩人才在上海巧遇,熊俊已改名熊劍東,已是周佛海手下的一個實力派人物。此是後話。
胡蘭成還幫助過一個大兵汪如淵。汪也是新昌人,在兵營當下士,熊俊當了逃兵離開兵營後,胡蘭成只與他最要好。一日,胡蘭成到兵營,只見汪一人在操場上發呆想心事,便問他有什麼事,汪告之妻子病故,他一則傷心二則為家裡辦喪事發愁,他的餉銀不夠辦喪事用,胡蘭成忙說自己有,將未交的學費交給汪。汪如淵顧慮,胡只是個中學生,胡蘭成卻非常堅決,一定要汪拿去。汪想了一下,脫下手上的銀掛表塞給胡蘭成,對他說,萬一家裡問起,如此也可有個交代。二十年後,胡蘭成再遇熊劍東時,曾打聽汪的下落,得知汪在浙西南處州地區當師長。此時處州是抗戰區,與他們不是一個陣營,話自然到此為止。抗戰勝利後,胡蘭成逃亡浙江東躲西藏,路過麗水時曾動念去找汪托庇,可一打聽,汪已調防,只得繼續自己的逃亡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