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蘭成祖先並非嵊縣本地人。
胡家可追溯的祖先胡家太公,明朝末年間販牛路過此地,不慎失火將附近田里的成熟禾稻全部燒光,無奈只得以牛作賠。本錢既無,無處可去,這位胡家太公就留下來租田地種,不料來年風調雨順,作物大獲豐收,由這先禍後福的轉折,他就立意在此安家落戶,由此成了嵊縣下北鄉胡氏家族的開創者。經過三百年的繁衍生息,到胡蘭成出生時,胡村[5]已是個有一百五十戶人家的大村莊。
胡村人都姓胡,胡家太公是一百五十戶人家的共同祖先,胡家非土生土長本地人,在胡村地界上都存著遺跡。胡村依山傍水,人家四散開分住於幾處,分別叫做倪家山、陸家奧、荷花塘、大橋頭,前兩處顯然是以前倪姓、陸姓人家的居處,只是胡氏宗族興旺後才移居於其他地方的。
胡家為外鄉人無疑,可外鄉究竟在何處?至胡蘭成父親這一輩已茫無所知,胡村人只能往上胡亂攀附:「胡姓上代有胡瑗是經師,故堂名用五峰堂,猛將明朝有胡大海,但我不喜他的名字。我喜歡宋朝胡銓,金人以千金購求他彈劾秦檜的奏疏,現在祠堂裡有一塊匾額『奏議千金』,即是說的他。此外我愛古樂府羽林郎裡的胡姬,但是胡姬不姓胡。」[6]雖是荒唐,卻是傳統,只不過歷史上,胡村人再也找不到其他更顯赫的胡姓人物了。
胡村人真正的發達興旺,是在胡蘭成祖父這一輩,洪秀全太平軍起事前後。其時,西方洋人剛開始與中國通商,沿海一帶的上海、寧波成為內外交通的大商埠,胡村人的興旺與中外貿易直接相關,當年西洋和日本需要的絲綢、茶葉和可做油漆、油墨、醫藥原料的桐油,胡村都有出產,胡村人得地利之便也開風氣之先,迅速將營生融入進了對外貿易的渠道。那時候,胡村家家種茶養蠶,許多人家自設油車打桐油,出產經過商家商號的收集轉手,輸出外洋。整個胡村白牆黑瓦,院落齊整,就是那時植下的根基。
胡蘭成祖父胡載元,當年稱得上村中大戶,家裡開茶機,雇眾多員工加工茶葉,每日賬房先生和老師傅的工錢、伙食錢要用到上千文,其時豬肉價只不過一斤二十文。胡村大石橋一丈二尺寬、五丈長,也是胡載元當年帶頭捐款建造的。
可惜好年景只維持了十餘年,隨著絲茶桐油的外銷受阻,胡村人主要收入來源減少,逐漸衰敗了下來。到胡蘭成出生時,胡村有二三十畝地的小地主只剩了兩三家,自己有地五六畝、租種七八畝再兼做點生意的也不過兩三家,這就算得上殷實之戶了,其餘人家都是田畝不足、飯米不夠的貧苦人家,須靠做短工、販私鹽等才得以維生。逢到節慶和家中婚喪事,多有借債典當的事發生。胡蘭成家也不例外,衰敗了下來,到胡蘭成父親手裡更是破落不堪,胡蘭成幼小時,逢過年常見家中來人討債。胡村幾十年即從興旺發達走到衰敗破落,自己家中「富不過三代」,從日用千文到過年被人逼債的經歷,在胡蘭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痕,他在青年時期研究馬克思主義,最主要動機之一,就是要解開胡村由盛至衰的社會原因。
胡村衰敗的社會原因或許難明,胡家衰敗的家庭原因卻是易解,因為明明白白就在眼前,是胡蘭成的父親胡秀銘。
我祖父去世,父親十八歲當家,家業當即因茶棧倒賬賠光,此後一直只靠春夏收購山頭茶葉,轉賣與他家茶棧,得益可得二百銀元,來維持一家。但他不像是個生意人。有時他還愛到地裡去種作,亦人家一看就知道他不是務農人。他筆下著實文理清順,但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或是讀書人。他亦為人管事講事,而不像個鄉紳,他擊鼓領袖群眾,彈三弦吹橫笛裂足開胸,但與大戶人家敗落子弟的品絲弄竹完全兩派。廣西民歌:「讀書不像讀書人,好游不像好遊人,衫袖恁長褲腳短,你有那條高過人。」[7]
一般人寫自己父親短處多有忌諱,筆下留情,可如此父親,胡蘭成亦無法曲意維護。
胡父的為人處世是悖謬的,他不是紈褲子弟,早年家中雖富足,還不足以隨意揮霍;卻不是老實巴交的種田人,心思沒用在農田出產上;他也不像一心奔舉業的讀書人,科舉還未取消前,他從沒有做過嘗試。他知書識禮,教兒子們寫字讀書,為他們講解,卻不是按傳統而是按自己理解的來講。他待人熱情,謙遜有禮,夫妻之間也是相敬如賓,偶爾爭吵以至打架的唯一原因,全為了幾個兒子不成材、不向上學好,做父親的根本不聞不問。胡蘭成中學臨畢業前,與校方發生衝突,被學校開除。如此大事,胡蘭成回到家,父親也只問了問原因,既不責備兒子也不問罪學校,事情就算了結。可在外面,他卻愛管閒事,為人調和糾紛,化解爭執,不是喜歡出風頭充大佬,也不為得利,純是熱心腸。有一次,他出於好心幫人打一樁銀錢官司,打了兩年才贏,錢財上核算無甚進出。這家主婦不滿意了,說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既是如此結局還不如當初就不打了。胡父忙一場,只落了個沒趣。知道事情原委的鄰居人家看不過去,看出胡父的真心實意待人,就此與胡父結交,正巧膝下無兒,以後就認了胡蘭成為義子。
胡父細小處仍是悖謬,他深知農桑辛苦,自己也能下田耕作,採桑飼蠶,更精於制茶選茶,可他均不能全心全意對待,對日常柴米油鹽渾然無心機,家務事平時只由女人做主,自己出外幫人收茶鑒別茶葉,一去半月一月,家中需錢用或有事,胡母還得差人去找。常時在外,倒不是吃喝玩樂,胡父自奉惟謹,平日僅一襲半舊布長衫,足登布鞋,他只是熱心人情交際,可又不善冗談清談,與人對面相坐,出語生澀,忍不住時還要嗆人,但罵人的穢褻語從不出口。家裡狀況日益艱難,他有心卻無意,逢有人請,立刻帶上一班人馬趕去湊熱鬧唱戲,他是紹興大班、蓮花落全會,絲竹琴弦件件拿得起,樂而忘憂。這樣的當家人,家業怎能不壞?家中日常門面勉強可撐持,一旦有事只能典當舉債,有一筆債直到胡蘭成在汪偽政府當官時才了清。
胡父五十八歲死於胃潰瘍,胡蘭成稱之為蕩子病。他這不是諷刺。胡蘭成說胡村人,雖然從興旺轉為敗落,可有過幾十年工商業經歷,胡村人與一意在田上耕耘的農人還是不同,性格上要來得灑脫。這「灑脫」,用在胡父身上很傳神,若再進一步,那就是「蕩子」了。
「蕩子」,在胡蘭成並不是個惡稱,而只是行為灑脫、不羈於常事常情的人,或許無益於治家成業,卻能與人與社會相宜相悅,江山美人總屬情於蕩子。他用「蕩子」比父,也常用以自比,父親是蕩子,他自己也是蕩子,父親是鄉間的蕩子,他是社會時代的蕩子,在社會上浮沉起伏,雖曾風雲一時,最終亡命於海外。父子兩人在性情上是一脈相承的。
胡蘭成母親吳氏,叫什麼名字,胡蘭成不清楚。中國傳統女名不彰,未出嫁時只有父母師長叫,出嫁後則隨丈夫姓氏叫,可做兒子的居然不知道母親名字倒是少見。長期隨祖母生活的侄女青芸知道,曾告訴過他,他仍記不真切,依稀像是叫菊花。吳氏是填房,比丈夫要大一歲。
我母親在家著短襖長褲,但出台門到溪邊浣衣必系裙子,在堂前紡棉花亦系裙子,不但對外客,連族中長輩,堂房叔伯經過台門外進來簷頭坐坐,她亦奉茶敬盡。她從不輕易到鄰家,亦從不道人長短。房族裡或親戚的女眷來,我母親陪坐說話,惟是清嘉,亦令人不厭。
……
母親教我:「小人要坐有坐相,立有立相,走路不可油頭螞拐。」因為她自己就是人相極好的。小時我每跟她去溪邊,去桑園茶山,去傅家山下小舅舅家,還伴她去過浦廟。平時只見她在灶間,樓上樓下及堂前走動,現在卻陌上多少行人,她走路這樣安穩,沒有一點誇張,亦只是人與天地為三才,日月麗於天,江河麗於地,而她的人則在天地間,與世人莫失莫忘,仙齡永昌。她在家裡,是洗出衣裳或飼過蠶,稍有一刻空,就自己泡一碗茶吃吃,我在傍嬉戲,見母親一人坐得這樣端正,室中灑落悠閒,只覺有道之世真是可以垂衣裳而治。[8]
胡蘭成對父親的回憶大略而概要,對母親的回憶卻是細膩而深情,相隔幾十年仍異常清晰。他記得被母親抱在手裡看月亮、看星星,母親指點著月亮星星教他兒歌,唱當地鄉間的小曲俗調。母親教他學念:「月亮婆婆的的拜,拜到明年有世界」,教他念:「世界大,殺只老雄鵝,請請外婆吃,外婆勿要吃,戒櫥角頭抗抗咚,隔壁婆娘偷偷吃咚哉,嘴巴吃得油羅羅,屁股打得阿唷唷。」
胡蘭成小時候笨拙,不似其他小孩口齒伶俐,應答討大人歡喜,他是開口不易,應對也拙訥,與小夥伴玩耍常常吃虧,幼時他的頭長得特別大,頭重腳輕,淘氣打架立腳不穩,倒在地上的總是他。平時自己走路,一跑快也會摔跤,額上腫起瘀青塊,母親總是用燒酒黃梔浸濕了紙給他敷貼。
在家裡,他是個聽話的好孩子。家境艱難,子女又多,母親不會嬌慣,他也不纏母親,反能像家鄉俗話說的「會替大人手腳」。母親縫補衣裳、在堂前納鞋底,他在旁邊一邊嬉戲一邊給母親遞剪刀、穿針線。母親煮飯上灶,他就到後面幫忙燒火。母親去河邊洗衣,他提籃拿著搗衣杵,得得地走在母親前面。天好出太陽,門場前曬穀曬菜,母親叫他照管,他拿著根木棍安安靜靜地坐在門檻上,見有雞來就趕開。稍稍大一點,母親就教他剪桑葉,囑咐他先把桑葉理齊了再剪,若飼烏毛蠶,桑葉要剪得細,烏毛蠶的嘴巴小。母親又叫他到溪邊洗白菜,叮囑要挖開菜葉洗乾淨。
帶他上山採茶,母親叫他仔細,一支采乾淨再採下一支。母親教做事,也是教做人,從日常生活小事瑣事上教,由自己去領悟。母親說:「靠教是教不好的。」意思是指,靠教只能一步一趨,人不能事事教,時時教,還得要自己去體會領悟,推及其他。母親差他到橋頭豆腐店買醬油,三文錢半碗,雙手端著走,他生怕潑翻,眼睛盯緊碗裡,可忍不住一步一蕩,到得家門,已潑翻得所剩無幾。母親趕過來接下,笑罵道:「你要眼睛看路,不可望牢碗裡。」他事情做得不對,母親不責備,只是微微地笑,是寬愛也是鼓勵,可不管做事做得怎樣好,母親卻是從來不誇獎。胡蘭成回顧自己做事不因毀譽而擾亂心境,即由此而來。
胡蘭成年紀小小已懂得家境艱難,體諒母親當家的苦楚。前面有幾個哥哥,他小時候衣服都是穿剩下來的,袖口長到蓋過手指,褲子大到拖及地面,旁邊叔叔家小孩比他大一歲,穿一身印花洋布衫褲,他看在眼裡,卻不羨慕。隔壁人家女兒比他小一歲,家裡開豆腐店,有錢買點心吃,還有父母燒香帶回的玩具,他什麼都沒有,他也不吵鬧。有一天,胡蘭成與小夥伴在橋頭玩耍,到了中午小夥伴都回家吃飯去了,他不回家,他知道家中沒米,他怕回家讓母親為難。他去溪邊摘了幾個蓮蓬,用繩穿起,獨自在大路上甩著玩。直到母親來叫他,說家裡飯已做好他才跟著回家。飯不是米飯,而是留作種子的蠶豆,他和哥哥弟弟用碗盛來吃。母親坐在高腳凳上,帶著歉意的微笑在一旁安詳地看著。
真難為了家無黍米的當家母親,也難為小小胡蘭成的體諒心意,這件事,以後被張愛玲用作素材,移用到了中篇小說《秧歌》中。小說主要人物金根回憶自己兒時:
有一天他知道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快到吃午飯的時候,他牽著他妹妹的手,說:「出來玩,金花妹!」金花比他小,一玩就不知道時候。他們在田野裡玩了許久。然後他忽然聽見他母親在那裡叫喚,「金根!金花!還不回來吃飯!」他非常驚異。他們回到家裡,原來她把留著做種子的一點豆子煮了出來。豆子非常好吃。他母親坐在旁邊微笑著,看著他們吃。[9]
胡蘭成的性格中有著「蕩子」父親濃重的影響,胡蘭成做事規範許多則從母親學得,母親不曾溺愛,也談不上慈愛,在胡蘭成看來,父母親身上都有著如天地不仁之性情,但母親的熱情有禮待人,母親的克己,母親的吃苦忍耐,母親的敢於擔當,令胡蘭成感觸至深,予他以後的處事為人留下了深刻的影響。母親一輩子不容易,娘家家境不好,來胡家做填房,來照管這一個時時困頓到家中無糧的大家,養活養大一大群兒子,卻始終志氣不墮。待胡蘭成以後在汪偽政府做官有錢時,母親早已過世。胡蘭成倒沒有「子欲養而親不在」的感歎,雖然母親在父親死後活了十二年。父親死後,兒子們接替撐持起了家庭。先是胡蘭成三哥,三哥死後胡蘭成到廣西教書,每月往家中寄錢。胡母晚年多病,有胡蘭成妻子玉鳳和孫女青芸在病榻前侍奉。他自排自解地安慰自己,至少母親的晚年應該是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