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說他想去找一間印刷店。我們找到了一家在木匠店樓上的小店——木匠和印刷工人都去集會了,可是門卻沒有上鎖,裡面髒亂無比,到處都是墨水和垃圾,牆上貼滿了手繪的馬和逃跑的黑奴通緝單。公爵脫了外衣,說他要開始工作了,於是我和國王便向集會的地點出發。
我們花了大概半小時就到那兒了,走得汗流浹背的,因為天氣實在是太熱了。那兒大概有1000人左右,都是從方圓30英里以內的地方趕來這兒的。林子裡停滿了馬匹和貨車,這些馬兒都在馬槽裡吃著乾草,踱著步趕蒼蠅。附近還有許多用四根柱子、一塊篷布、上面撒些樹枝就蓋好了的帳篷攤子,裡面賣的是檸檬水和姜餅,還有成堆的西瓜、穀物和一些其他的東西。
布道在類似的篷子下舉行,只是這些篷子更大,裡頭擠滿了人。裡面的長凳是用樹幹劈開做成的,在圓的那一端挖了一些洞,將樹枝穿入其中當做椅腳,這種凳子是沒有靠背的。牧師站在篷子一頭的高台之上。婦女們戴著遮陽帽。有些婦女穿著毛葛上衣,有幾個穿著柳條布上衣,還有些年輕姑娘穿著印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光著腳丫子,有些小孩除了一件粗帆布襯衣之外,幾乎什麼都沒有穿。有些老年婦女在做針線。有些年輕人在偷偷地談情說愛。
當我們走到第一個帳篷時,牧師正帶領大家唱聖歌。他唱兩句,大家就跟著唱兩句,聽起來滿莊嚴的。然後他再唱兩句,他們又跟著他唱,唱的人愈來愈多,歌聲也愈來愈大,到最後有些人開始呻吟了起來,而有些人卻開始高喊。接下來牧師開始講道,樣子看起來很熱切,身子一會兒朝左,一會兒朝右,有時甚至彎下腰來,四肢和身體不停地蠕動,使盡全力大聲地演說,不時還會高舉起他的聖經,將它打開,雙手不停地交換拿著,大叫:「這是荒野中那不知羞恥的毒蛇啊,看著它,好好警惕吧!」然後台下的人們便喊道:「吾主榮耀!阿——門!」他繼續講下去,下面的人繼續悲歎著、大叫著,不斷地說著阿門。
他們就這樣一直進行著,到最後你甚至聽不清牧師在說什麼,因為哭喊的聲音實在是太大了。大家都從人群中站起來,慢慢地擠向前排,臉上流滿了悲淒的淚水,當所有懺悔的人都到了前排圍成一個圈後,他們開始唱歌、大喊,撲向地上的草堆,看起來真是瘋狂極了。
當我回過神來,才知道國王原來已經跑了過去,聲音大到在人群裡都聽得見,然後他往講台走去,向牧師要求對群眾說話。他告訴他們他本來是個海盜——在印度洋裡過了30年的海盜生涯。去年春天在一場征戰中,他的人馬折損了不少,因此現在回家鄉來招募人馬。他感謝神讓他昨晚遭遇搶劫,身無分文地被一艘汽艇丟棄在岸邊。可是他高興極了,對他來說,這是有生以來最值得慶幸的事,因為他已經是個徹頭徹尾洗心革面的人了。在他的生命裡,他第一次感到快樂,雖然此刻他窮到了極點。他現在想馬上動身回印度洋,在他有生之年去感化那些海盜,帶領他們回歸正途,因為再也沒有人比他更適合做這件事了,因為他和印度洋中的每個海盜幾乎都認識。雖然身無分文的他重返印度洋需要花很多時間,但他還是要去。每一次他成功感化了一名海盜之後,他將會對他說:「別謝我,這並不是我的功勞,這都得感謝波克菲爾村那些可親的人們,他們是永遠的兄弟,民族的恩人——而站在這兒的這位親愛的牧師將是一個海盜有生以來最值得相信的朋友!」
然後他涕淚縱橫,大夥兒也陪著掉淚。接著就有人喊著:「大家捐點錢給他吧,快點捐些錢!」大概有五六個人立刻捐出錢來,但是又有人說:「叫他把帽子脫下來傳著捐錢吧!」大家一起附和著,連牧師也不例外。
於是國王拿著他的帽子,一邊拭著眼眶,一邊向群眾祝福,感謝他們對那些遠方的海盜存有如此的善念,每隔一會兒就有一些漂亮的女孩淚流滿面地要求親他,希望留做紀念,他全都接受了。群眾中有些人還又親又抱了五六次——他們甚至邀請他住上一個禮拜,大家都要邀請他去他們家住,並且認為這是一件光榮的事,可是他說今天是集會的最後一天了,他沒有辦法再留下來,除此之外,他急著馬上趕回印度洋去感化那些海盜。
當我們回到木筏上之後,他開始算錢,發現他募到了87塊零5角7分,除此之外,他還偷了一瓶三加侖裝的威士忌酒,這是他在回家的路上經過樹林的時候,在一輛貨車上面找到的。國王說無論什麼時候他都能夠布道。他還說叫一個異教徒去參加集會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更別提海盜了。
公爵本來心裡沾沾自喜,自以為自己做得不錯,可是當國王帶著他的成果回來之後,他就不這麼想了。他在印刷店裡替農人們做了兩份工作——馬的廣告——拿了4塊錢,然後又宣傳說這種傳單值10塊錢,可是如果他們願意先付錢的話,就只算他們4塊——所以大家就照付了。報紙的定價是每年兩塊,可是有三個訂戶他只收一塊錢,因為他們先預付現金,有些人還想像往常一樣用柴枝或洋蔥來抵付,可是他說這已經是最低價,不能再低了,因為他想要現金,他自己還寫了一首短詩——只有三行——有點兒甜美和悲淒——這首詩的名字是「是啊,一顆心在冷酷的世界裡破碎了」——他排好版,準備在報紙上印出來,這不另外收費的。他總共賺了9塊5角,還說這是他辛苦了一天的所得。
然後他又向我們展示他所做的另一份工作,這不收費,因為這是替我們做的。上面印的是一個帶著行囊逃亡的黑奴,下面印著:「懸賞200元。」這張單子上面寫的都是關於吉姆的事,說他去年冬天從距離新奧爾良60英里遠的聖傑克農場溜了出來,可能正往北方逃去,如果有誰把他捉住了送回來,便可以領到賞金和一切的費用。「現在,」公爵說,「過了今晚,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白天活動,只要我們發現有人靠近,我們就可以把吉姆用繩子從頭到腳綁在帳篷裡,然後把這張單子拿出來說我們在河的上游抓到他,可是我們太窮了,沒法兒坐汽艇,只好向朋友借了艘木筏,往河下游領賞去。手銬和腳鐐綁在吉姆身上看起來也許比較逼真,可是它看起來太像是珠寶了,跟我們貧窮的身份不太符合。對我們來說,繩索才比較適合——當然我們說話口徑必須要一致,不可以露出馬腳。」
大家都說公爵真是聰明絕頂,這樣一來,在白天行動也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我們判斷那晚大概再劃幾英里是沒有問題的,等到離開那個小鎮,人們趕不上我們的時候,就可以安心划行了。
我們待在那兒靜止不動,直到將近10點才出發。然後我們快速地通過城鎮,直到它遠離我們的視線之後才把燈亮起。
當吉姆把我搖醒,叫我起來守夜的時候,他說:「哈克,你覺得我們這趟旅行還會不會再碰到更多的國王呢?」「不,我想不會吧!」「嗯,」他說,「沒關係啦,我並不介意再多一兩個國王,可要是只有這一個,我看也足夠了;這個國王已經醉迷糊了,那個公爵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知道吉姆曾經要求國王跟他說一兩句法文,因為他想知道法文聽起來是什麼樣子,可是國王說他已經在這個國家住太久了,歷經許多劫難,早就忘記法文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