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你能想到,接下來的這一世,你我成了叔侄。
小時候對你幾乎沒有什麼印象,甚至說不上你的模樣,只記得你時常拿著粗大的手電,蟒蛇一樣的簇新的白麻繩,到處去捆人,在河灘裡和旱地裡追趕你們要追的人。有時候,一群和你一樣的人,站在河邊,朝著河對面的山上練習打槍,槍聲雖然也很響,但並不像電影裡的槍聲那麼讓人害怕。看見你們在匍匐前進,練習打坦克,坦克雖然在紙糊的,但和真的一樣大,也一樣是草綠色的。後來,有一年,當許多蒙著綠麻的偽裝的真坦克和真炮出現在北面的樹林裡時,你奉命帶著人把一些成分不好的可疑人家統統看管起來,不讓他們出門,更不許他們到處走動,只能出來上一趟茅房,上完以後再趕快回去。牆頭上有人在看著他們呢,當然也能居高臨下地看見他們是否真的是在上茅房,是否在以上茅房的名義偷偷地寫信,繪製地形圖,用藏在假腿或金牙裡的發報機給蘇聯或台灣發報。
有的女人脫褲子時怕人看,從家裡出來時預先拿一把傘,到了茅房裡以後再把傘打開,但是這樣不行,站在牆頭上的崗哨會命令她把傘收起來,誰知道你在傘底下幹什麼呢,難道真的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麼?
這可苦了那些院子裡沒有茅房的人們,他們要小便時,因為牆頭上有人拿著槍看著,所以女人只能在家裡小,男人只能在院子裡小。景順是我的小學同學,景順他們的院子裡就沒有茅房,景順的姐姐們和他的母親就不能出來。僅僅過了兩天以後,家裡和院子裡的氣味就不能再聞了。景順的爹在院子裡跪下,給在牆頭上放哨的人磕頭,哀求說:「去請示一下德龍吧,去請示一下公社吧,能不能讓我們到外面去尿?實在是不能再在家裡尿了,家裡和院子裡到處全是跳蚤……」
景順和我說起你時,恨得咬牙切齒。
我能看出來,景順也恨那些隱藏在北邊樹林子裡的上面蒙著綠麻的坦克和大炮,只是不敢說出來。
那些年,我幾乎沒有叫過你一聲四叔。有時候,在河邊的油菜地裡或流著水的玉米地裡看見你的影子,像是看見了鬼一樣,趕快躲開。
我從十四歲離開家去縣裡讀書,從此,家鄉離我一年比一年遠了。有時候回去一下,聽到某某死了,某某不在了。又看到整個村子突然地縮小了不少,如一件兒時的衣裳。
我在縣裡讀書的時候,有一天忽然在縣城的大十字街上看見了你,你看上去好像在到處尋找什麼,我沒有過去和你說話,而是趕快回到了學校裡,一路上心跳得像敲鼓一樣,只擔心怕你看見我,怕你認出我來。回到學校裡還在擔心,擔心你會突然出現在學校門口。
我在大學裡學的是中文專業,當年,這是我的第一志願,我曾神往已久。沒有想到的是,十幾年以後,我學的這門學問卻成為一門十分可笑又可憐的學問,為人所恥笑,甚至不齒,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我的岳母,每次一看見我就說,你怎麼學了那麼個東西呢,你哪怕是俄語、阿拉伯語,也比你現在強啊。作為老一代的知識分子,岳母這樣責備我,規勸我,讓我的心裡既虛弱又難過,因此,我總是盡量減少與她見面的機會。
我從中文系的一名學生變成中文系的一名教師,十幾年過去了,我還是一名講師,彷彿一種停止了進化的生物。像我這種年齡的講師如今已經很少了,就我知道的,除了我,還有哲學系的龐大海和歷史系的肖秦,一些比我們小很多的年輕人都已成為教授、導師。我、龐大海、肖秦,我們都有著極其繁重的授課任務,以保證教授們能夠有足夠的時間著書立說,有足夠的精力在其他大學和機構兼職,周遊列國。
每年面對新生,我站在講台上,心都會不禁往下一沉,幾乎是清一色的女生,僅有的幾名男生如同一張臉上的幾個粉刺。最初的幾年,我曾因不解而問過,男的都到哪裡去了?有人告訴我說,都在別的專業裡。一兩年後,我教的新生裡,那些富有才幹的女生也都棄暗投明,轉向別的專業。我時常在想,我教的像是一門瘟疫學。
後來我就不再問什麼了。
寧曉凌教授是我的妻子,當年是我的同學。有一年中秋,望著從東邊漸漸地升上來的那個又圓又黃的月亮,她有些感傷地對我說,我們都沒長後眼。我知道她的意思。這話說過後不久,曉凌就開始有意識地改變自己,她追隨鹿懷谷教授,沒幾年也終於扛上了教授的招牌,她也是這個時代的聰明人。鹿導師現在四世同堂,在鹿導師眾多的弟子和子孫當中,曉凌屬於姑母輩的。當年,我也曾是鹿導師的學生,但鹿導師後來拋棄了我,理由很簡單,道不同,不相與謀。
鹿導師發現我不像是他那個圈子裡的人,就像一隻頭羊忽然發現它的隊伍裡有了一隻土撥鼠一樣,我也意識到不是,這樣一來,相互疏遠就成了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鹿導師時常帶著他的弟子們出席各種會議,鹿導師喜歡在娛樂城裡泡腳,不僅僅是因為他有嚴重的暗疾,治療只是一個方面。這些年來,這個國家的人,從南到北都在泡腳,洗頭,一路泡過來,人人筋骨鬆軟,醉眼朦朧。曉凌作為時代的一分子,當然也不能例外,但只有幾次以後,她就染上了腳氣。每當腳氣發作的時候,她把高跟鞋狠狠地甩掉,衝著我說道:「這個世界怎麼這麼噁心啊?」所用句型為設問,並非陳述。我幫她查到幾個治療的方法,但她一個也沒有用過。我也能想到她的艱辛與不易,在某些會議上,上面神采飛揚,侃侃而談,腳底下卻奇癢難捱,箇中滋味,無人能曉。
春天裡的一個晚上,我問曉凌,杜甫晚年時在湘江上作有一首詩,我忘記了那首詩的題目。聽到我的詢問,她淡淡地說道,不知道。我只好又去查找。正在找的時候,曉凌過來了,在我的身後站了一會兒,我聽見她在歎息。我回過頭,她看著我說,琢磨點兒有用的東西吧。
我在心裡對她說,對不起,以後不再問你這樣的事情了。
作為她的丈夫,我焉能不知她手上有多少事務,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除了寫文章,到處講學,交流,近幾年,她不斷地出任各種評委,顧問,繁忙是繁忙一點,但來自那邊的回報也足以令他們自慰。她曾說過,現在,各大學、各大報刊社和研究機構,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我們說什麼就是什麼,一人一篇文章,那是多麼廣闊的一個海洋,一人喊一聲,那是多麼巨大的聲勢!就算偶爾有一個不同的聲音,也會被我們淹沒得屍骨全無。那些需要我們給他壯膽,鼓掌的人,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積極地與我們合作,締結友誼與盟約。
我在心裡暗自慶幸,我只是一個教書匠,不是別的,無有所求。
我不羨慕他人。從來沒有人求過我,我卻常有想幫助別人的願望甚至衝動。所以,當影視傳媒系的洪森要去外地開會,想讓我幫他上幾節課時,我極其爽快的就答應了。月底,洪森開會回來,塞給我報酬時,我堅辭不受,後來洪森又親自送到家裡來。我交給曉凌,但是曉凌卻說,你付出了,為什麼不要?又說,你留著用吧,我有。一個男人,身上一點錢也沒有,叫什麼男人。
我看著曉凌,我看到了她眼裡的憂傷,還有深深的憐憫。
結婚這麼多年,曉凌從沒有把她的客人往家裡帶過,我知道她是為了顧及我們的面子,我們的狹小的居所尤其讓曉凌難以豪邁起來,所有的女人都希望自己有一個富麗豪華的背景,有時候不一定是奢華,但至少也應該是體面的。我感到愧疚,對不起曉凌。我唯一聊以自慰的就是我對於曉凌的忠誠,對於我們的婚姻的忠誠。在我們這個國度裡,在我們這個校園裡,別人尚且不說,就連我們的貨車司機,電工,食堂裡洗菜熬湯的大師傅,甚至傳達室年過花甲的老符,都時常緋聞不斷,春花秋月。我愛曉凌,但是我們之間出現了問題,問題主要在我身上,這十幾年來我無有長進,與時代之間出現了不算窄的裂縫,這就是根源所在。
我不喜歡這個時代,它沒有一絲一毫讓我留戀的。
我常想,我如果洗心革面,重新換一副心腸做人做事,我相信我也會獲得大多數人所能夠獲得的那種所謂的好處、利益。比如,重新回到鹿導師多年編織的那張網裡,成為其中的一員悍將,張開嘴咬人,伸出手捧人,成為他人的盟友,成為眾多兄弟姐妹當中的一個,成為那個歡樂的大家庭中的一個,成為眾聲中的一個笛孔,一榮俱榮,彈冠相慶……從講師到教授,從四十平米到四百平米,從自行車到汽車,從來就不是一道天險,而恰恰是一條必由之路,就像從過道走進屋裡一樣自然、近捷,關鍵是看你的態度,你的走法,走得不對,你就會離那道門越來越遠,只能是越來越遠。
家裡沒人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不想!」
哲學系的講師龐大海,他在某些方面的鋒刃已遠遠地超出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他至今仍是孤身一人,他活得平靜、自然而清澈。
有一天,我正在家裡,曉凌忽然從外面打回電話,說她有事要和我談談。我說,有什麼事不能回來再說麼。曉凌說,我想過了,這事還是電話裡說更容易一些。我說,那你說。曉凌在電話裡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對我說,我想了很長時間,覺得我們是不是分開一段時間,兩個人都冷靜地想一想,想一想各自的問題?分開的這一段時間內,如果我們雙方都不再彼此思念,那就證明我們的婚姻可能已經到了頭。曉凌的話語度過了一開始的枯竭期,漸漸地變得越來越流暢了,就像一條躍出了峽谷的河,越流越有力了,濺起的水花拍打在兩邊,那透明的水花是歡欣的、愉快的。
我對曉凌說,這樣很好,我同意。
也許她稍感意外,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很快就又過去了。曉凌說,這一段時間,她搬回她父母那裡去住。
我問曉凌,不回來收拾一些東西帶走麼?
曉凌說,先不收拾了。
放下電話,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甚至隱隱地有一種羽化的感覺,我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就好了,這一下就好了。能夠把曉凌輕輕地放下,還有什麼不能再讓我放下的呢?放眼這個世界,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讓我時常感到愧疚、自省、拘謹,讓我一再地小心翼翼地拿捏、把握、留意分寸,沒有了!這樣的一種輕鬆是從裡到外的,是我成年以來從未體驗過的,讓我突然看到身邊這四十平米的空間是如此的遼遠而曠達,呈現給我的概念不再是一個居所的概念,而是一種清晰的山河與疆土的概念,林木蔥鬱,大雪紛飛,山花爛漫,長河落日,蒼茫到無限,遙遠到永遠難以抵達。
曉凌一不回來,這個家裡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們沒有孩子,這讓我突然體會到了沒有孩子的好處。如果有一個孩子,我和曉凌分手,受害的必定是孩子。現在讓我感到欣慰的是,我們分手,這中間沒有受害者。而這一切,又全都有賴於曉凌的高瞻遠矚,正是曉凌一直不主張要孩子,而才會有今天的大好局面,政通人和,這樣一來,不知省去了多少牽掛和麻煩。曉凌啊,當初她要是稍微將就一下,馬虎一下,現在我們這個家裡就會憑空多出一宗罪孽,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響天晴日,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