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47章
    天亮以後,那輛在外面停了一夜的吉普車發動起來了,以穿灰色制服的人為首的那三個人要走了,谷慶芳早早地來到門前,站在那裡等著,等著喊他上車,知道自己一定會被帶走,連場長也是這麼覺得的。場長已經臨時找到了一個代替谷慶芳養豬的一個叫曹勇的人,如果一段時間後谷慶芳再回來,曹勇再把那些豬交給谷慶芳,如果谷慶芳永遠不再回來了,曹勇就接著養下去。但是,那三個人上了車以後,卻把車門關上了,車子嗚嗚地叫了兩聲後突然開走了。場長和谷慶芳都愣在那裡,在車開走的一剎那,他們兩個人都下意識地舉起了各自的手,場長還哎了一聲,一片黃塵在原地浮起,他的聲音落進去以後就再沒有出來。場長把自己的那隻手撤回來,他有些煩躁地問谷慶芳:「又給你做出什麼新的結論沒有?」谷慶芳搖了搖頭。場長說,那你就等著吧,他們還會再來的。

    農場裡的豬還是由谷慶芳養,那個叫曹勇的人還沒有來得及出現,就又縮回去了。

    粗大的雨點彭彭地打在窗戶上,打在門上,宿文景剛才進來的時候還在雨裡滑了一跤。宿文景告訴谷慶芳說,就在他接受審訊的那天夜裡,他本人也是一夜未睡,他的羊群生出了十二隻小羊。宿文景給出生不久的小羊們煮好一鍋豆子後,就帶著一身的煮豆子的氣味來了。谷慶芳對宿文景說,恭喜你,麾下的隊伍又壯大了。宿文景說,他煮豆子時,想看看熟了沒有,剛放進嘴裡嘗了一顆,就被農場辦公室的田幹事看見了,田幹事劈頭蓋臉一頓罵,說他剋扣小羊的伙食,和小羊爭飼料吃,可能已經匯報上去了。

    「不要怕。」谷慶芳對宿文景說,「無非是撤銷你養羊的職務,讓你來養豬,把我調過去,讓我去養羊。」

    宿文景說,他聽人說,農場裡最近可能要弄幾隻猴子回來。谷慶芳說,會不會讓我們來養猴呢?宿文景說,不可能,與豬羊比起來,猴子應該算是比較高級的動物,不可能讓你我來養那麼高級的東西,我們也只能養些低等的,養個豬啦羊啦。谷慶芳說,怎麼又想起養猴呢,為什麼要養猴子呢?又不能吃,又不能幹活。宿文景說,要是我猜得沒錯,一定是讓它們去看守倉庫,房頂上蹲幾個,門前再蹲幾個。又說,猴子可不是豬羊,不是誰都能養的。

    當年在津浦路沿線的時候,常看見有耍猴的,一個人帶著三四個猴子闖蕩江湖,身後跟著一隻大的,肩膀上蹲兩個小的,懷裡抱一個更小的,那些人多是河南、山東、安徽、湖北和四川的人,別的地方的人不行,也不知他們是怎麼調教的,雙方配合得非常好,總是先由耍猴的虐待猴子,讓猴子一趟一趟地搬東西,干重活兒,鞭子不停地抽在它們的身上,猴子一邊幹活一邊向圍觀的人們作可憐狀、作淒慘相,圍觀的人中就開始有人看不下去了,高聲地罵耍猴的人。

    這時候耍猴的還要再虐待一會兒,等圍觀的人憤怒的情緒快到極限的時候,情緒就突然反過來了,猴子開始發威,先是用拴自己的鏈子把主人纏繞起來,然後就撿起地上的磚頭猛擊主人的頭,觀眾的心裡頓時豁然開朗,都高興了,猴子每扔一塊磚頭,都像是在替他們出了一口惡氣。人群中有人高喊:「好!打得好!」看見耍猴的人被打得鼻青臉腫,抱頭鼠竄,也有人馬上又開始同情耍猴的了,也夠不容易的了,夠可憐的了,頭都被打破了,萬一猴子把握得不那麼好,真的一下把他打死呢?那也是有可能的。又有人可憐猴子,又有人可憐耍猴的人,這個時候,耍猴的目的基本上就全達到了。凡事都得有一個過程,不這樣,平白無故的,誰可憐你呢,誰給你的盤子裡扔錢呢?

    粗麻繩一樣的雨水從屋簷上垂下來,到了地上以後,很快就與農場裡別的地方流出來的水匯合到了一起,歡呼著出了農場的大門,谷慶芳把雨水浸泡過的樹葉貼到臉上,他就用那樣的方法來治療臉上的傷。有兩個晚上,他和宿文景在一起坐著的時候,再沒有燒過土豆,因為他的話鹽都沒有了,他們坐在一起只是在說話。他們說到了酒。谷慶芳說,白葦子山區有一種當地人釀造的酒,一打開,滿屋子都是酒氣,連蒼蠅和蝴蝶都變得醉醺醺的,飛著飛著就搖搖晃晃地掉下來了,你去捉它,它一動不動。現在想起來,那種酒至少在六十八度以上,甚至有可能七十多度。

    有一年過年的時候,一個姓郭的地主送來一罈酒,一開始誰也沒敢喝,先捉了一隻貓,給貓灌了一點。貓喝完以後,走了兩步,就趴在那裡不動了。眾人吃驚地說,呀,好傢伙,來得夠快的,兩步倒!其實貓只是醉過去了,並沒有死,睡了兩三個時辰以後就又起來了,到處找水喝。這才知道酒裡並沒有別的東西,只是一罈酒。除夕夜裡,他們喝了半罈子,喝著喝著就沒有人再說話了,都迷糊過去了。後半夜,一陣爆竹聲首先將梁政委驚醒,梁政委大喊一聲,把眾人弄醒,又立即派人到那個地主家裡去。事後才知道冤枉了那個地主,他並沒有別的企圖,就只是想送一罈酒。

    宿文景說,徐州有一個做酒的地方,叫續義坊,有一年……

    谷慶芳忽然提出要宿文景划拳,宿文景說,酒也沒有,怎麼劃呢?谷慶芳說,為什麼不能劃?沒有酒不是還有手麼?這以後,他們關好門,壓低聲音慼慼嚓嚓地劃了起來,兩個人都緊盯著對方的臉和手,贏了的隨手在地上畫一道,做個記號。我站在窗戶下看著他們,宿文景一開始不行,後來卻漸漸地佔了上風,一激動,聲音也陡然大了起來,谷慶芳示意他小聲。谷慶芳說,已經滿屋子的酒氣了,你聞到了麼?宿文景點了點頭,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線紅潤,像是久雨後的一抹晴色。

    那時候,我想對他們說,我也聞到了,一種高粱燒鍋的氣息……冰雪融化了,柳樹綠了,燕子飛回來了,老磨倌去請他的親家來家裡喝酒,自己卻先在半路上醉倒在樹下了。

    農場裡沒有人見過我。有一天夜裡,我從已經熄燈關門了的合作社的門前經過,一隻臥在一棵樹下的狗突然站了起來,衝著我一頓亂叫,叫得是那樣的異常,我看出它也有些駭怕,一口白牙閃閃發亮,嘴邊的毛孔紛紛張開,變得很黑很大,叫聲向上蜿蜒著,抖動著,我到達谷慶芳的房子前面時,聽見它還在叫,不過聲音已經小下去了。河水慢慢地從農場的前面流過,草裡的蟲子吱吱地叫著,有時覺得它們好像是從天上下來,專門來到地上發出吱吱的叫聲的,和地上的人們沒有一絲的關係,既不是親戚,也不是朋友,叫完以後還要回去的。

    谷慶芳又趕著豬站在農場西邊的山坡上了,我遠遠地看著他,兩隻蝴蝶在他的臉前一上一下地飛著,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的,也是在這個坡上,草木的氣息很重,野花一簇一蓬地生長著,周圍只有一些細小的聲音。我站在那種看不到邊緣的寂靜中,他也站在那種看不到邊緣的寂靜中,我看著他,而他卻茫然地不知看著哪裡。從農場前面流過的河水到了遠處忽然亮了起來,閃閃惑惑地放著光,看上去已無水的模樣。

    這天傍晚,從坡上回來,把豬都趕迴圈裡以後,谷慶芳忽然覺得熱極了。

    晚上,宿文景過來時,才知道他病了,晚上的飯也沒有吃。宿文景轉身出去了,過了一會兒再進來時,給他拿來兩個三合面的饅頭,谷慶芳看著宿文景,搖了搖頭。宿文景問他哪裡難受,他說,這一回好像厲害呢。他的臉前感到熱烘烘的。月光從外面照進來,他看見有一些灑落在宿文景的身上,這使得宿文景看上去是那麼的清涼,無疾,當年在平漢路津浦路沿線搞情報的那個人,到今天看上去還是那麼的機警啊,地上刮過一片樹葉,也會被他及時地瞥到。谷慶芳躺在那裡,每喘一口氣,都要使上很大的力,頭還得抬起一些,否則便過不來。他的嘴一直張著,他想閉上,但一閉上就會開始咳嗽,像是有人在背後追著他。

    「我不想這麼老張著嘴。」谷慶芳用一種很陌生的眼神看著宿文景。

    「張著吧,不張你就會過不來。」宿文景對他說。「不要嫌難看,人沒有辦法才會這樣。」

    宿文景也是到這時才發現谷慶芳的眼神和表情看上去是那樣的陌生,甚至連容貌也有些不對了,變了,已經不太像是幾天前的那個谷慶芳了。這個發現讓宿文景也一下變得嚴肅起來,他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在他的身邊坐一會兒,又站起來走一會兒,有時走到門口,朝外面看一下。月光裡的農場,聽見有人正在細細地吹笛子。

    夜深後,宿文景走了。臨走前,他幫谷慶芳燒開一壺水,把滾燙的水晾在兩個碗裡,放在一個凳子上,又把凳子搬到谷慶芳能伸手夠得著的地方。「好好睡一覺吧,明天你就好了。」

    第二天,宿文景又來時,谷慶芳還在睡著。宿文景看見昨晚他拿來的那兩個三合面的饅頭還在那裡放著,沒有動過,他走時晾好的兩碗水,其中一碗還是滿的,另一碗下去了一些,水面上都已有了灰塵。又把手放到谷慶芳的鼻子前試了試,然後才放心地出去了。這一天,宿文景是在忙碌中度過的,上午,他去放羊,因為心裡有事,並沒有像往常一樣走遠,只是在離農場不遠的附近的一些山樑上待到快日落時分。趕著羊回來後,又去幫谷慶芳餵豬,一邊看著豬吃食,一邊抬起頭看著天上,看見星星在豬吃食的那個過程中漸漸地都出來了。

    谷慶芳也醒了。天黑以後,宿文景從食堂裡打了稀飯,用一個紅瓦罐提著,推門進來。

    「豬已經餵過了,現在該你吃了。」宿文景把手裡的那個紅瓦罐放下。

    「我這是在哪裡?」谷慶芳問道。

    「在農場裡。」宿文景對他說道,「能起來喝麼?不能起來我餵你。」

    谷慶芳說:「我好累啊。」

    「喝一點吧。」宿文景說,「今天在山上的時候,我還在想,等將來有一天,我們都自由了,我要跟你去一趟你的白葦子山區,然後我再帶你到平漢路和津浦路沿線去走走,我在那些地方有不少熟人,還有許多我曾經住過的地方。」

    「對不起,我沒和你說,我已經回去過一趟了。」

    「回哪裡?回你的白葦子山區麼?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

    「是在夢裡回去的吧?你這老鬼。」

    「我真的回去了,那裡的人都不認識我,我也沒見到一個熟人。我說我死後想埋在這裡,沒有一個人表示歡迎,也沒有人說不行。一個年輕人對我說,『想埋就埋去吧,那麼多空地,又不長莊稼,別說埋一個你,埋十個一百個也沒問題。』」

    「你那是夢,那不能算。」

    夜已經很深了,宿文景才起身離去。臨走時說:「明天我再過來。」

    離天亮還有一會兒的時候,我來到谷慶芳的身邊,看見他已經死了,一個鼻孔外有一點點血;看見宿文景昨晚提來的那個紅瓦罐就放在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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