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49章
    晚上,我懷著輕鬆的心情去下面的一個小吃店裡吃了一碗陽春麵。店主認識我,付賬時,他對我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看你這樣高興,是要到國外去講學麼?」

    我說:「是的。」

    「是去美國麼?」

    「是一個比美國更美的國家。」

    「比美國還要美?」他愣了一下,「那是個什麼國家呢?」

    路燈把我的影子變得有幾丈長。我一邊走一邊看著那個又長又黑的身影,在古代,這樣的身高,注定會成為山大王的,手下有嘍囉數千,看見有人有車過來,林中鑼聲堂啷一響,立即捉上山去。

    一個多年未見的表弟忽然找到了我,表弟還帶著他的兩個朋友,三個人,在樓下的草坪前坐著抽煙。我回來時,表弟率先站起來,一邊叫我,一邊飛快地朝我走了過來。隨後,他的那兩個朋友也都過來了。

    三個人還沒有吃飯,我又帶他們去一個飯店裡吃飯。他們吃飯的時候,我在一邊想,一會兒是否要帶他們去附近的賓館住宿,我悄悄地摸了摸我身上,意識到住賓館的錢不夠。又想到家裡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不如就讓他們住在家裡吧。我看見他們的臉都很黑,手也不太潔淨,像是有幾天沒有洗過。表弟,很多年前那個眉清目秀的男孩,現在鬍子很黑,臉上的汗毛也很重,已經很難再覓到很多年前的那種樣子了。

    從飯店裡出來,迎面的風一吹,表弟的一個朋友很響亮地打了幾個嗝。另一個朋友對他說:「吃多了吧?」

    打嗝的那個有些委屈地說:「還說呢。我說不吃了不吃了,你還非讓我再吃一點兒。」

    那個說:「不吃不就剩下了麼?」

    我對他們說:「剩下就剩下。」

    走在前面的表弟忽然說道:「城市裡真亮啊,這得要費多少電呢?」

    打嗝的那個說:「像白天一樣哩。」

    另一個說:「電都給了大城市,怪不得在咱們那裡老沒電呢,磨面機磨著磨著就沒電了,一停就是好幾天,機器裡一半是顆粒,一半是面,都沒辦法往回拿。」

    我聽著他們的談話,想起了舅舅一家人住著的那個遙遠的地方,童年的山崗,小河,紅馬拉著車,白馬在後面跟著,雨地裡,一個戴草帽的人正在模模糊糊地跑著……

    回到家裡,表弟四處看了看,說:「就你一個人?」

    我說:「對。」

    「嫂子呢,還沒回來麼?」

    「她出差去了。」

    聽到表嫂不在,三個人都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漸漸地,他們也不再那麼僵硬了。表弟到處走著,這兒看看,那兒看看,連天花板上也仔細地看過了,看過後,表弟對我說:

    「哥,沒想到你住得這麼小。剛來到這裡後,看著那麼多的高樓和別墅,我還在心裡想,哪一棟是表哥和表嫂的呢?」

    「哪一棟都不是。」我對表弟說,「住在那裡的是別人的表哥和表嫂。」

    他們笑了起來。

    我拿出煙給他們抽。不到一個小時,三個人就抽光了一包煙。表弟走到陽台上,小聲地問我:「哥,還有煙麼?」

    我又給他們拿了煙,開了窗戶。幸虧曉凌不在,這樣的情景她是不能夠看的,更不能夠接受。

    讓他們洗澡,他們說:「不洗了,前兩天剛洗過。」

    我對他們說,那就睡吧。

    表弟的兩個朋友先躺下了,我又和表弟說了一會兒話。我問了問舅舅舅母以及兩位表姐的情況,表弟對現實不滿,卻又無可奈何。舅舅舅母都已去世了,兩位表姐都還過得去,卻又說不上有多好,不知道她們現在變成什麼樣了。小時候,我曾認為她們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認為將來無論什麼樣的人娶了她們,都會使她們受到委屈和淪落。

    表弟說:「那個地方不行了,已經沒有風水了,人住在那裡只會一年不如一年。」

    兩條清澈的裡面有小魚和蝌蚪的河都消失了,樹木也越來越稀疏,人們每天吃一口飯、睡一個覺,也沒什麼好盼望的,好等待的,終極目標似乎就是在等待壽日的結束。

    我問表弟這些年都在幹什麼,表弟說,什麼都幹過,什麼都沒鬧成,最大的收穫就是失去了認真做事的耐心,心情也越來越壞了。說是狗熊掰玉米吧,還沒有人家狗熊那種新鮮好奇悠然恬靜的好心情。另外,狗熊多自信呢,連老虎都不在它的眼裡,狗熊坐在樹墩上對老虎說,別在我眼前跳來跳去的,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老虎也害怕熊掌呢。又說了一些別的人和事,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是我不知道的,但表弟卻以為我也知道。他說,南山上的那個廟,本來已經破敗得不行了,就快要塌了,可近幾年,每到初一的夜裡,裡面就會亮起燈火,站在村口,看見那裡燈火通明,聽見有絲竹管弦在演奏,又隔著窗戶看見有寬大的袖子和彩色的長綢在飄舞,過去看時,卻又沒有了,裡面依舊是一片漆黑,柱子歪倒在一邊,香案上是厚厚的灰,蜘蛛網輕輕地顫動著。

    我問表弟那是什麼?表弟也不知道,說不上來,一臉的茫然。

    我對表弟說:「你也睡吧。」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屋裡的空氣十分不好。我叫醒表弟,對他說,我得去上課,學生們都在等著我。表弟說,你去吧,不要管我們了,我們一會兒起來就走了。我說,既然來了,不要急著回去。表弟說,不住了,你也怪忙的,今天我們就要回去了,已經出來好幾天了。

    晚上,我回到家裡,表弟和他的那兩個朋友都早已不在了,但屋裡還殘存著他們留下的氣息,我打開窗戶,讓風進來。那時候我並未留意少了什麼,直到第二天才忽然發現那個雙耳的漢代陶罐不見了,那個陶罐比一般常見的陶罐要小,只有一個茶杯那麼大,十分精巧,那可能是我家裡唯一值錢的東西。肖秦證實它成形於西漢文景年間。我想了一會兒,我不認為是表弟帶走了它,極有可能是他那兩個朋友中的一個。我不收藏什麼,因而也並不覺得有什麼可惜的,不會像那些收藏者一樣捶胸頓足,彷彿被人剜走了一塊心頭肉。只是有一絲遺憾,遺憾也不是因為失去那個東西,而是為了表弟。但願他們在路上別打碎了。

    岳母打來電話,問我們最近都在幹什麼?又說,曉凌也很久沒回來過了。我聽了,心裡一驚,曉凌告訴我說,她要搬回父母那裡去住一段時間,原來並沒有回去。於是,我對岳母說,我還是老樣子,每天上課。曉凌最近很忙,不過我會告訴她的,讓她抽空回去看看你們。

    我的自行車壞了,我去修車的時候,看見肖秦也在那裡修理他的自行車,肖秦自己動手,修車的師傅則在旁邊修理另外的一輛車子。我在想,龐大海的自行車一定也壞了吧。

    肖秦對我說,前天看見你們家寧教授了,和兩個漢學家在說話,一看就是兩個垃圾。

    我說,是麼。

    肖秦說,也只有到了中國這種國家,他們才會有價值,他們很聰明,知道該去哪裡。

    修車師傅在修理我的自行車,我蹲在一邊,看肖秦修車,看見他的手上全是油,看見他像某些歷史一樣瘦削、黯淡,不大容易被人記起。很多年前,我們第一次認識的時候,我和他都還沒有結婚,現在,他的頭髮已一片花白。

    十幾年過去了,我們都在生活面前敗下陣來。

    大約兩三個月以後,我與曉凌正式辦理了離婚手續。

    分手時,曉凌拿出一筆錢給我,我不要。曉凌說,別和我爭,以後你會用得著的。

    房子她也不要。我要搬出去,她不讓搬。她說,搬出來,你去哪裡住呢?又說,想搬你就搬,反正騰空了我也不會回來。

    我說,那就先不搬。

    聽到我這樣說,曉凌笑了,我看到了那笑容裡的憂傷。

    又說,抽煙不要抽太次的,好一點,少一點。

    我對她說,我都記住了。

    又說,有事就給我打電話,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不會不管。

    我點點頭,我知道這是她的心裡話。

    一個人的日子簡單多了。

    我每天只吃一頓飯,一頓飯也足夠了。我突然發現時間如同大海一樣豐饒而遼遠,多少年了,我從未對時間有過如此的概念和印象。

    我給學生們講授英國文學,蘇俄文學,一些人過客一樣從我的眼前和聲音裡匆匆地流過去了,穿著灰色法蘭絨的背影猶如倫敦的天氣一樣令人惆悵。一些人遠遠地站著,站在紫色的荒原上,被濃霧籠罩著。那中間有一個令我無論任何時候想起來都會感到揪心的年輕女子,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的作者,一個從來都羞於向他人談論自己,談論自己的構思和理想的年輕女子,她的絕大部分的段落都是在家中的廚房裡形成並完成的,猶如一隻毛茸茸的雛雞在羞怯地成長。家裡來了客人,她在廚房裡為他們烹煮食物,一邊照看著火上的布丁,一邊回想著縈繞在她心間的故事。現在的女人,張口事業,閉口成就,言必稱自己是做大事的,以不進廚房為榮。年輕的艾米莉·勃朗特去世後,她養的那條狗一直臥在她是臥室門口,兩三天不吃東西,它也許不知道,它的主人再也不會從裡面輕輕地出來了。

    三十年代末,瑪琳娜·茨維塔耶娃帶著她的十四歲的兒子穆爾借住在戈利其諾,其時,丈夫和女兒已被處決,瑪琳娜與兒子在作家基金會的一個創作之家搭火,別人都有基金會提供的生活補助,只有她沒有,每隔一段時間,創作之家都要求她去結賬。穆爾喜歡甜食,一有了牛奶,瑪琳娜就熬牛奶軟糖,熬好了,滿滿的一大盤,穆爾一下就吃得精光。年輕人,不懂事,只知道索取,只知道頂撞,從沒有為他的母親做過什麼,是個寵壞了的孩子,對母親很苛刻,沒有禮貌,而她什麼都原諒他,有時候為他哭泣,悄悄地走開,盲目地愛著他。他們租住在一間簡陋的舊房子裡,這位頭髮斑白、容貌超群的女性,有時眼裡會突然出現絕望和痛苦的表情,比任何言語都更強烈地說明著她的內心。沒有人去助她一臂之力。兩年以後,她自殺身亡。又過了幾年以後,沒有了母親的穆爾也死了,還不到二十歲。二十幾年以後,她的妹妹造訪戈利其諾,看到了姐姐生前坐過的岩石,曾經獨自走過的小路。一位當年的管理人員,現已滿頭白髮的老婦人驚訝地迎出來:「啊,像極了,連走路的步伐也是那樣的輕快。」

    大約又是半年以後的一天,我忽然接到曉凌的電話,首先問我過得怎麼樣,我告訴她還是老樣子。又問我為什麼從來沒給她打過一個電話,我對她說,主要是因為沒有什麼事情。電話那頭傳來她的笑聲,那聲音是我所熟悉的。曉凌問我,還是一個人麼?我說還是一個人。有沒有認識什麼女的?沒有。

    「我就知道你沒有,所以才要打這個電話給你。」她說。

    接下來,她告訴我,大學出版社有一名校對員,叫毛春花,一年前丈夫死了,現在她是單身一個人,人長得也很漂亮。我漸漸地聽出了她的意思,她是想促成我和那個女人結婚。

    虧她能想得出來。我問曉凌:「這事你難道覺得合適麼?」

    「怎麼不合適?」她說,很快又說:「不把你安頓好,我也不踏實。」

    我說:「我已經很好了,你盡可以放心。」

    「那不行。」她說,還是從前的口氣。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過了兩天,曉凌竟真的把那個叫毛春花的女人領來了,把毛春花介紹給我後,她就走了。聽著她漸行漸遠的聲音,我一時竟不知該如和面對這個叫毛春花的女人。也許是曉凌已提前和她說過什麼了,毛春花卻一點也不拘謹,倒顯得比我還要隨意、大方,每一次對話都是先由她主動發起,我像是一個被訪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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