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有是一個比我還要小一兩歲的孩子,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一片柳樹下面坐著,在那裡蓋房子,幾塊樹皮,幾根蠟燭一樣的小木棍,還有一堆沙子,小木棍是用來做柱子和房梁的,樹皮是用來做屋頂和山牆的,那堆顏色粉紅的沙子堆在後面,像是一些起伏的山梁。我過來之前,他的房子可能塌過不止一回,我從那邊走過來的時候,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塊樹皮,正坐在那裡琢磨,想辦法,後來忽然看見了我,對我說:「和我一起蓋房子吧。」於是,我便也坐下來和他一起蓋房子。他說他叫有有,我告訴他我叫福遠。他說:「幫我扶住西邊那堵牆,我來上頂子。」他的一隻手還護著東邊的那堵牆。他說,你扶的那堵牆倒得最厲害,動不動就歪到一邊倒下了,它一倒,整個房子也就全塌了。
我聽了,覺得有有到底還是小孩子,好多事情都還不會做,我比他大一兩歲,我就得教他,幫他。我捧過來一些沙子,往西邊,東邊和後面各堆了一些,做得像一個土圍子一樣,這樣一來,三面牆很快就都立住了,風過來也吹不倒了。基礎和牆都固定好以後,我對有有說:「你是主人,你來上樑上頂子罷。」有有的手裡握著那幾根蠟燭一樣的小木棍,看著我,小心地說:「那我可就上了啊。」剛上去一根,又說:「這回再塌了可不能怨我。」我說:「塌了怨我。」聽見我這樣說,他才又一根一根地往上擺,全部擺完後,已經有點房子的樣子了,最後又把房頂——兩塊棕黃顏色的樹皮蓋了上去,一座房子就穩穩地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了。有有高興地看著,作為房子的主人,他有點兒不敢相信他的這座房子會這麼牢固,這麼結實,他在距離房子不遠的地方用力跺了兩下腳,房子也沒有被震塌,還是穩穩地坐落在那裡。
「蓋得這麼好呀!」有有又驚又喜地對我說,「福遠,你以前一定蓋過不少房子吧?」
我說:「蓋過一些。」
水一樣的清風從我們的面前拂過,我想起了在湖邊的時候,太爺爺在屋裡睡著了,姑姑搖著船到湖上去了,我一個人坐在門前的地上蓋房子,用棕黃的蒲棒做柱子,用蘆蒿做窗戶,用開滿小花的益母草的枝條做柵欄。小雲有時會不懷好意地跑過來,用它的硬嘴弄壞我的房子,兩隻大腳啪嘰啪嘰地上來亂踩一氣。我用益母草的枝條趕它,它乍起翅膀,把脖子上本來一直趴著的毛立起來,向我反撲。我對它說,等姑姑從湖上回來,我要告訴姑姑,把你殺了,吃你的肉,喝你的湯。小雲像是聽懂了我的話,慢慢地把翅膀收起來,又讓脖子上的毛重新趴下去,站在不遠處看著我。我知道它不怕我,它是怕姑姑,怕姑姑從湖上回來收拾它。
我問有有是怎麼死的,有有說,他是在他們那裡的一條小河裡淹死的,那條小河其實並不深,只有一個大人那麼深,要是碰上一個高個子的人,才到人家的胸前。他常到那裡去,以前從來也沒有出過事。我說,家裡的人一定很傷心吧?有有說,我們家孩子多,要是只有我一個,那肯定會傷心的,要哭好些天呢,想起來就會把眼睛濕了。他見過別的父母哭他們的孩子,看見別的孩子,就說,我們家××要是活著,也有這麼大了。
我們又找來一些桃樹枝和白眉草,繞著有有的那間小小的房子插了一圈,圍成一個小小的僻靜的院落。有有高興地對我說:「咱們住進去吧。」我看了看那間樹皮的房子,裡面最多只能住下一隻燕子,那也還不是很寬敞的,起來坐下都會很不方便。要是有兩隻燕子住進去,那就會擠得沒辦法過日子,一定會經常很惱火地吵架,動手,把對方的毛揪掉,折磨得亂七八糟,要麼兩個都住不成,要麼必定有一隻會哭著帶著傷離去。
有有問我是怎麼死的,我說我是讓刀砍死的。有有聽了,吃驚地看著我說:「哎呀,那一定很痛吧?」我說到處都痛。有有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說:「是誰那麼厲害呢,一定是你們的仇人吧?」我說,我不認識那些人,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有有說:「大人們結下的仇,我們是不知道的。我聽我爹說過,有的祖先給後人留下的是用不完的家產,有的留下的卻是仇恨,傳家寶一樣一代一代地傳下來。」我對有有說,有有,我們說別的吧,我們捉蝴蝶吧。有有說他捉不住,從來也沒有捉住過一隻,有時候明明已經揪住它的翅膀了,可它還是能掙扎著跑了,「只剩下一個翅膀也能飛呢。」我說,有的腿拐的人,走起路來,嗖嗖的,比腿不拐的人還要快呢。
我和有有坐在柳樹林裡,攔截住一群游手好閒的螞蟻,它們的身上什麼也沒拿,只是在到處閒逛。我用柳樹枝在它們的前面畫出一條深深的壕溝,它們走著走著,忽然看見了前面的壕溝,立即就停住了,前面的傳話給後面的: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過不去了。後面的聽到通知以後就都停了下來,原地站著,有的非要擠過來看看,一看,果然是一道萬丈深淵的大峽谷,就知道真的過不去了。不久以後,它們開始朝另一個方向走去,有有用樹枝在那裡也畫了一道,走著走著,就看見它們真的又停下了,前面的立即又傳話給後面的:又不行了,又遇到一條大峽谷。後面的於是又都停住了,也弄不清前面到底又發生了什麼事,有罵罵咧咧的聲音在抱怨:真他娘的,這是誰領的路呢?走一會兒就又不能走了?它們亂了一會兒,亂過後,又開始尋找新的方向,原來的隊頭變成了隊尾。
在壕溝的另一邊,一長溜螞蟻正在搬運糧食,因為每一個的身上都背得很多很重,它們走得慢極了,大多數的時候是一條直溜溜的黑線在地上挪動,要轉彎的時候就一齊轉,嘩地一下,像是那條直直的黑線被風吹歪了。有有對我說,不知道它們把這些糧食背回去,是它們自己吃呢,還是要準備打仗用的。
路上經常能看到一些飄動的轎子和帶著鈴聲的馬車;有慌慌張張的官員,有的腳上只穿著一隻靴子;哭哭啼啼的女人,單獨的一位老人,拄著棍子,走得像螞蟻一樣慢。
河裡有船駛過來,雕樑畫棟的船,花紅柳綠的船,遠遠地就能聽見船上在精心地吹打,在細細地奏樂,漸漸過來時反倒聽不到什麼聲音了,船上變得靜悄悄的,門窗都關著,就連船下的被劃開的水也變得好像一灣油一樣沒有一絲聲音,水花濺起來時也聽不到聲音。
我和有有坐在柳樹下的河堤上,有有說:「我夢見過這樣的船。」
我沒有做聲,其實我在家門前親眼見過這樣的船。有一年春天,看見它遠遠地出現在湖上,出現在淘米水一樣的霧裡,聽見從那雕樑畫棟的裡面傳來深吹細打的聲音。那時候,我問太爺爺:「是從冥國開來的麼?」太爺爺站在一邊,也看著湖上,嘴裡吹出來的氣把他的鬍子高高地頂起,又向兩邊飄去。那時候太爺爺還好好的,還能走動。姑姑也對太爺爺說:「那船像是去娶親的,又像是去詐降的。」太爺爺說,今天我們吃什麼呢?我好像聽見小魚在鍋裡哼哼嘰嘰地哭呢;英姑,你去看看,要是它們還活著,就讓它們都出來吧。
三月裡,有有一直盼望著他家裡的人能給他燒一些東西過來,可一直盼到六七月也沒有盼到。我沒有這樣的盼望,姑姑和太爺爺都不在了,就再沒有人了。每天我都要和有有去路邊站一會兒,大多數的時候我們就在河堤上的柳樹下奔跑,撲蝴蝶、灌田鼠、嚇唬黃鶯,看河裡漂起木頭和竹器,浮現出威武的太師椅和細瘦的綠紗窗。
因為一隻黃鶯,我和有有還打了一架,有有把我的手咬破了,我也從他的胳膊上咬下一塊皮,那只黃鶯卻趁機帶著一條軟軟的傷腿又飛走了。整整兩天,我沒有和有有說過話,有有也沒有理過我,那只黃鶯也不再來我們身邊了,也不再在我們上面的樹上叫了。我們都坐在河堤上,我坐在這邊,有有坐在那邊,中間隔著好幾棵柳樹,我偷偷地瞟他的時候,發現他剛把臉轉過去。我笑了一下,這小鬼,還挺會假裝呢,裝著他一直都在看著河上呢。其實我也和他一樣,每次他悄悄地往我這邊看時,我都能感覺到,但我就是不回頭,面朝著河上,好像在這裡已經坐了有幾百年了。坐著坐著,河裡就又有東西浮上來了,四折的屏風,瀟湘捲簾,威武的太師椅和細瘦的綠紗窗。有有又朝我這邊看了幾次,見我一直看著河上,忽然站起來,沿著堤上往西邊走,岸上的纍纍垂垂的柳絲不時地將他遮住,隔一會兒又露出來。我看見他越走越遠了,他永遠不再想和我說話了麼?我有些後悔不該和他爭奪那只黃鶯,其實,他拿著和我拿著不也一樣麼?我看著他坐過的那個地方,那裡是空的。
後來我又朝那裡看的時候,忽然看見了一個小小的熟悉的身影,是有有!我差一點喊出來,不知什麼時候他又順著原路回來了,還坐在他原來坐過的那個地方。我正要過去,來了一個自稱是姓徐的,對有有說,從這兒一直往東,有一個極繁華的去處,他讓有有跟他去。我跑過去,把有有拉到一邊,對有有說,我再也不和你爭奪黃鶯了,以後所有的黃鶯都是你的,所有的螞蟻也都是你的。有有看著我笑了。他對那個姓徐的說,我不跟你去。
以後,我和有有再沒有打過架。
有一年,路邊的黃果樹又開花了的時候,有有對我說,他要走了。聽到他這樣說,我頓時也覺得輕鬆了,一些天來一直覺得說不出口的一句話也不再纏繞著我了,因為在這之前,我已知道我要走了,卻一直覺得沒法和有有說,這一下卻好了。有有對我說,他要去的那一家姓古。我說,我將姓蘇。
一天傍晚,我和有有終於分別了,我們先是沿著河堤向西走了一會兒,走到一個渡口前時,我要從這裡往北去,有有還得一直往西走,我們就在這裡分了手。我朝渡口上走去時,看見那裡已有了人,連船工一共七個人,都上了船以後,船工又點了一下人數,加上他自己,還是七個人。我是在他們清點完人數以後才上去的,我看見有有在岸上朝我揮了揮手,我也向他揮了揮手,船上的那些人們當然看不見我們。有有往西邊去了,岸上的重重幕簾一樣的柳樹很快就把他那個小小的身影淹沒了。
二十六歲那一年,臨近新年的時候,《大公報》副刊的蔡一江邀我寫一篇文章,並說還邀請了其他的幾位。我以《風雨夕悶制風雨詞》為題寫了一篇,表述了我近年來的心情。在我的那篇文章的上面,是什麼「木匠強姦幼女」之類的社會新聞,我也無法計較了。大約十幾天以後,我又在報紙的同一個位置上看到一篇署名為姑蘇舟的文章《請看今日之蘇小姐》,是寫我的,文章回憶了我幾年前初來上海時的情形,是多麼落魄,如一根外地的稻草,飄飄搖搖地出現在上海灘上,不想一上來了就躺倒,而是拚命地要使自己立起來,不僅要立起來,還暗暗發誓要讓自己亭亭玉立,玉樹臨風,如今早已亭亭過了,也玉立過了,更兼已枝繁葉茂,蘇小姐不僅將上海這個塑料殼子一樣的洋碼頭一砸一個坑,就連外國人的租界也砸出好幾個洞。外國人的租界是什麼做的?那可不是塑料做成的,更不是鋁制的,蘇小姐不砸則已,砸則必定有結果,頭髮上掉下一根簪子也能入地三分。
我給蔡一江打電話,先問他我在哪裡砸出過坑,又告訴他我的頭髮上從不插簪子。蔡一江笑呵呵地連連勸我不必認真,又說報紙這樣做也無非是圖個熱鬧,新的一年又快到了,提升一點氣氛,給目前這個悶人的「鐵屋子」盡量透一點外面的光亮進來。聽蔡一江這樣說,我決計從此不再給他寫半個字。又問他那個化名姑蘇舟的人是誰,他也支支吾吾地不肯回答。有一天,在黃浦江邊,我與迎面走來的蔡一江不期而遇,他穿著一件與黃浦江水一樣顏色的夾的長衫,一把雨傘不是夾在腋下,而是扛在肩上,一隻手扶著,彷彿有千斤的重量。猛然遇到我,他的臉上有三分尷尬,七分則是貴人多忘事的若無其事。他很知道我要對他說什麼,他說,其實,你也認識他。我看著蔡一江,看著他把傘從肩上取下來,又頭朝下貼到腿上。他說,穆人蕉,你認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