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38章
    月亮到哪裡去了呢?前些天看見它忽然有了毛邊兒,不再像一個精緻貴重的盤子,就知道有些不對了,但究竟哪裡不對,那時候還並不清楚,只是有那麼一種不祥的感覺,越往深裡想越覺得身上有些冷,頭皮發麻,心裡也一乍一乍的,像是有黑白的影子正跪在那裡一下一下地磕頭,下去了又起來,起來了又下去了。為什麼非得要在入定以後的半夜裡做這種事呢,就不能換個時辰麼?當然不能。白天倒是亮,可那時候人來人往,你能做什麼,你又能做成什麼?鳳凰像拆一座敗落的舊廟一樣一點一點把自己從頭到尾從裡到外拆卸開,頭給了孔雀,尾巴給了鸚鵡,翅膀給了野雞,心脾給了天鵝,聲音給了雁鶴,性情給了女人,它自己頃刻就什麼也沒有了,想給它立個墳都無從立起,沒有源頭,沒有根據,沒有鄉音,沒有遺骸,最早是從哪裡來的呢?哪裡是它的老家呢?哪裡都是,哪裡又都不像。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的,也別管我是從哪裡聽說的,一句話,我就是知道。我還知道,肥城的外圍有三道寬窄不同的護城河,夏秋兩季,水流湍急,人下去就沒有了。冬天的時候,上面結一層紙一樣的冰,讓你既不能從下面走,又不能從上面過。

    那年二月,在早春藍色的陽光裡,薛福香不聽別人的勸阻,執意要帶著她的小隊過河,在突破第一道護城河以後,她們迎面遇到了一場狂風疾雨般的亂箭,三十多個蓮花一樣的姐妹無一生還,薛福香本人當然也死了。那個人高馬大的傻女人啊,仗著自己胸高腿粗,就真的以為自己刀槍不入,早春藍瑩瑩的陽光又讓她有些春情蕩漾,魂不附體,殊不知她那個高大飽滿的肉身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箭垛……這會兒再怎麼說她罵她也晚了,撈不回她和她的那三十多個姐妹了。城牆上的弓箭手日夜輪流不斷,誰一靠近她們的屍首,箭立即又像驟雨一樣刮了過來。他們就等著兀鷹從天上衝下來,分作若干次把她們吃光喝盡。

    知道薛福香和她的小隊在第一道護城河上覆滅了,二姐剪啊剪,黃昏時分剪出一隊黑衣女子,十二個,齊刷刷地站住窗戶外面的石榴樹前,都是清一色的夜行衣,都把長長的頭髮盤在腦後。二姐派她們分頭去四個地方打探消息,滿樹的石榴張開紅紅的小嘴,露出粉白的牙,不住地碰到她們的頭,挨住她們的臉,用那樣的方式為她們送行。

    送走了她們,二姐暫時得到一些空閒,心靈手巧的二姐,又給自己剪,剪啊剪,東西小得放在手裡都看不見。月亮升上來的時候,剪成了,放在地上,放在銀子般的月色裡,聽見輕輕的一聲,彭的一下,變成一個花生那麼大的小人兒,昂首闊步地朝二姐走去,摸住她的腿,靈巧地攀登上去,也並不停下來歇息,很快又沿著她的胯,順著胯上面的腰的曲線,在起伏綿延的山脈上行走一樣,繼續向上攀登;上至胸前的時候,一伸手,攀住了她的一個乳頭,牢牢地抓緊,不敢再鬆手,緊接著,小小的身兒向上一躍,飛落進她的懷裡去了。

    大姐呆呆地看著,神情有些亂,她很少有這樣的時候。幾個時辰以前,她發出去一些令牌,之後,她摘去身上的斗篷,又解下腰間的佩劍。

    渡口上先前有嘈嘈雜雜的人聲,後來漸漸地稀疏了,漸漸地聽不見了。

    「大姐,你東拼西殺,鞍馬勞頓,我給你也變一個吧。」

    「真的有用麼?」

    「有。聊勝於無。」

    「那就給我也變一個吧。」

    說著,竟羞紅了臉,端莊的臉龐轉向被屋簷遮覆的沒有亮光的一邊。看慣了她平日裡的殺伐決斷,發號施令,這時再看她,竟像是一個從未見過的生人,柔順、膽怯、安靜地坐在那裡。二姐的臉上浮現出水仙般的笑容,兩隻雪白靈巧的手如紡車一樣在轉動。二姐剪啊剪,海棠花的香氣在院子裡湧來湧去,有時甚至還能聽到它們發出又像水又像絲綢拂過臉前一樣的聲音。到月亮升到最高的時候,二姐輕聲說道:「成了。」聽見輕輕的一聲,彭的一下,不是先前的那個了,又一個花生那麼大的小人兒在襯著月白的地上蹦了兩下,隨後,抖擻起精神,大步流星地朝大姐走去。大姐劈開兩條渾圓健碩的腿,小人兒如在一道空曠無人的山谷裡行走。大姐的兩條腿架在兩邊,就是兩道綿延起伏的山脈,走進山谷深處,走至盡頭,小人兒立住,伸手掀起那叢灌木般的黑色亂雲,手搭涼棚,朝裡面張望,看得出他有些猶豫和彷徨,在外面徘徊了一陣,忽聽得他用稚嫩的聲音吟道:「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吟過後,復又徘徊,山谷裡傳來他先前的回音。「大姐,你把它送進去吧。」遂不再讓它游移,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輕輕地往裡一按,聽見咕的一聲,頓時就不見了。

    大姐雙目微合,眉頭緊鎖,驟然間像是換了一副面孔,從她的鼻子裡和嘴裡出來的氣有手指那麼粗,蘆筍那麼粗,進去的氣卻像頭髮一樣細,絲線一樣細。

    「它在裡面又蹦又跳,到處亂躥呢。」

    「就是要讓它亂蹦亂跳呢,它要是好吃懶做,游手好閒,躺在裡面呼呼睡大覺,那咱們還要它做什麼呢,那還不如沒有它呢。」

    「我都不想再去打仗了。」

    「大姐,請自重些,我們還得出發呢,大隊人馬都在等著你呢。」

    「再遲一會兒再走。」

    「大姐,天快亮了,那麼多人在等著你呢,你不發號令,誰也走不了。」又朝裡面叫道:「快出來吧,我們要走了。」

    渾身精濕的小人兒剛一出來,立即就被二姐靈巧的手指摁住了,二姐像摁一隻螞蟻一樣將它按進土裡,土上只留下一個小小的泥印兒。

    「他死了?」

    「死了。」

    大姐看著那個輕微的泥印兒,歎息了一聲。不多時,大姐已披掛整齊,穿上白色的盔甲,上面的花朵爭相怒放,又披上昨夜摘去的斗篷,臉上重又現出平日裡的端莊與肅穆。臨出門時,二姐低聲對大姐說:「別可惜,等半年後我們再回來後,給你變一個更大的。」

    聽見嘩的一聲,如退潮一般,所有的人馬都走了,從此再沒有回來。

    一年又一年,很多年過去了,院子裡的石榴每年都先是笑,在暖風和雨水裡長久地一日挨一日地笑著,笑累了以後就紛紛爛在枝頭上,常有黏稠的血一樣的汁液從樹上滴答下來。

    月亮哪裡去了呢?臨睡前還看見它掛在東面,這時候卻再也看不見它了,到處都沒有它的影子。門前,窗戶前,有火把亮著,火著得很旺,不時地爆出啪啪的響聲,用這樣的火去爆剛撈上來的小魚小蝦,它們一定會在鍋裡砰砰啪啪地亂蹦,會接連不斷地翻身,叫喊,跳起又落下。姑姑平日煮飯很少用這樣的火,她說本來能用三天的柴,你煮一次飯就都用光了,那就等於又有三天的時光從你的命裡悄悄地溜走了,被要回去了,被收回去了。我說,被誰收回去了?姑姑抬起頭,用手指指天上,說,那上面,有人給你記著呢;不要以為人們無論做什麼都沒人管,當時是沒人管,那是因為時候還不到,先不和你算賬,等到了時候,就會和你來個總清算的;節省的人呢,也會被記住,老天會說,「這幾十年來,你省下一座山呢」。這樣一來,你的一年會被記作一天,三十年計為三年,陽壽給得你足足的,即使你本人另有不測,那份修來的蔭福也會轉移到你子孫的名下;而有的人呢,一天會被計作十天,百天,甚至幾個百天,活上幾年,半生就過去了。

    湖上的潮氣一排一排地湧過來,我和姑姑從睡夢中被拖出來的時候,我看見它們是藍色的,姑姑身上的那件薄衫是白色的,一個人舉起刀在她的身上砍了兩下那件白的薄衫就被砍爛了,露出了裡面的肉。那些舉著火把的人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個一條腿有些短的人把火把舉過頭頂,一瘸一拐地從我們的屋簷下走了一遍,他走完以後,我們的茅草的屋簷就從西到東地都著了,先是一條直溜溜的火線,轉眼就變成了一大片火,再一轉眼,都成了火,我們的那兩間茅草的房屋已經看不出是房屋了,因為頂子都下去了,上面成了空的,數不清的火星星和大柳樹一樣的黑煙呼呼地朝天上跑去……那時候,我忽然想起了太爺爺。我對姑姑說,太爺爺還在裡面躺著呢。我又說了一遍,姑姑還是沒有抬起頭。

    這時,有一個身材高大的人彎下腰去把姑姑翻了過來,讓她正面朝上,我就在那時看見姑姑已經沒有姑姑的模樣了,她的臉上不知是什麼東西,像是塗滿了醬。那個身材高大的人蹲下,從後面把姑姑抱起來,姑姑就那樣半躺在他的懷裡,他把頭從後面伸過來,與姑姑臉對著臉,對姑姑說:「踏破鐵鞋無覓處,我們找了你們六七十年,前前後後,總兵大人都換了幾十位,今日終於在我們的手上了結了。」看看姑姑一點反應也沒有,他用一條胳膊摟住姑姑,騰出另一隻手,用了很大的勁在姑姑的胸前揉搓,又猛烈地搖晃,姑姑的那件月白的薄衫轉眼就被他揉得朝上翻捲了起來,變成了皺巴巴的一團。姑姑終於動了一下,糊在她臉上的那些醬一樣的東西讓人看不清楚她的眼睛,看不清睜開沒有。我覺得是睜開了,因為抱著她的那個人又把他的那張臉伸過去了,與姑姑的臉對著,對姑姑說:「你們就是躲到天邊去,也要把你們找到,除非你們都躲到陰間去,那我們就管不著了。」說完,突然張開嘴,朝姑姑呲了一下牙,我以為他要在姑姑的臉上咬一口呢。

    我對姑姑說我的身上很痛,比有一年被湖邊的那種帶白毛的刺紮在腳上時痛多了;我對姑姑說,我們的那兩間茅草的房屋已經不見了,平日裡覺得它們老老實實,安分守己,無論我們什麼時候回來,無論我們從湖上回來得多晚,它都在那裡靜悄悄地等著我們,迎接我們進去,為我們遮風擋雨,讓我們一覺睡到次日天明……可是,一遇上火,它們馬上就變了,變得不再是它們了,歡快無比地和那些明火鬼混在一起,又啪啪地拍手,又通通地跺腳,大聲地笑著,不願意再在地上了,要上升,要飛起來到天上去;另外,姑姑用湖邊的紫籐皮和馬蓮草編織的幾個門簾也隨著它們一起走了,原來每次進門的時候,用手把它掀起來,還覺得它們沉甸甸的,結實,有勁,忠厚,老實,覺得裡面暗藏著湖上的水汽和湖邊的日光,一陰一晴,時常在較勁,沒想到真正要走的時候也是那麼的容易,渾身掛著那種邪火,轟地一下就上去了;我對姑姑說,那片像一座小山一樣的火這會兒已經不像一開始的時候那麼高那麼大了,已經逐漸地矮下去了,一開始冒起的那種大柳樹一樣的黑煙也已經沒有了,這會兒只剩下一些白煙,低低地冒著,虛虛地到處竄著,有時候很像是一些白綢子在夜晚裡飄動,又像是一些身量細瘦臉相窄小的小羊或白狐狸在輕輕地跑跳;我對姑姑說,我們的房子不在了,可是太爺爺還在裡面躺著呢,一直沒出來。

    姑姑似乎聽見了我對她說的話,她的臉朝我這邊歪了一下。

    一個人用刀壓著我的眉毛,對另一個有著一張紅潤的面孔的人說:「大人,這個孩子已經是他們的第六代人了。」

    「要永絕後患。可以告慰那些幾百年來為這樁公案死去的人們了。」

    那個人把刀尖從我的眼前拿開,朝著紅黑的夜空砍了一下。我看見姑姑已經躺在地上了,我以為姑姑已經死了,那些人也以為她死了,有人彎下腰去拍拍她的臉,又摸摸她脖子以下的地方,姑姑也沒有動。那些人有的站著,有的在走動,有的已經把手裡的火把扔掉了。忽然有灰灰的叫聲響起,看見有好幾匹馬站在西邊的竹籬那裡,我想,那些馬一定是他們騎來的。竹籬裡的鴨子們沒有一點兒聲音,不知它們是睡著了還是已經都死了。

    姑姑的頭忽然從地上抬了起來,也就是抬起了個頭,肩膀以下的大半個身子還在地上;姑姑看著我,對我說:「福遠,你還活著麼?」

    我看著姑姑,眼裡的淚刷地一下流了出來,我想朝她爬過去,可是沒有爬動。

    「福遠,姑姑對不起你,沒有把你撫養長大,咱們家從你這一輩往上數,誰都比你活得長,誰都不像你這麼命短……可憐的小鬼,好好轉世去吧,來生做個獨立的人,千萬別再和這個教那個派的粘連在一起。」

    姑姑比我早死一個時辰。

    我被他們砍死的時候,姑姑早已飄蕩在路上了。在灰燼般的夜色裡,我在後面追趕姑姑,我以為時候不長,她不會走得太遠,可是,到處都沒有她的影子。老人按說應該走得慢罷,可是,一路上也沒有看見太爺爺。那時候我忽然明白了,這就永遠分開了,不管曾經是你多親的人,再也不會相見了。

    桃花開了,油菜花開了,水牛站在明亮的稻田里,我聽見鷓鴣在噗噗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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