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問是一個什麼人,我說不知道,那個人頭上戴著一頂竹笠,看不見他的臉。他說:「是真的麼?」我說:「不信你聽——」我讓他聽那個人的走路的聲音,咚咚的,他果然聽見了,那聲音已經來到門前了。他有些著急了,長長的鬍鬚被氣吹了起來,對我說:「孩子,快扶太爺爺坐起來!」又小聲地說,「那個草簾子裡有一個鏢,給太爺爺拿過來。」又讓我藏在他的背後。我看著那個顏色灰綠的草簾子,從來不知道那裡面還藏著鏢。我沒有扶他,也沒有給他去取鏢,我笑得彎下了腰。我知道外面的那個人是姑姑,姑姑從船上一下來的時候我就看見了,她頂著一個竹笠,手裡提著兩條魚,用一束馬蓮串著,正朝家裡走來,我就是想嚇唬一下太爺爺,他果然被嚇住了。一會兒,姑姑走進來,把頭上的斗笠掛在外面的牆上。姑姑對太爺爺說,爺爺,我捉了兩條魚。太爺爺吃驚地看看姑姑,又看看我,用手指著我說,你——。煮飯的時候,我在旁邊幫姑姑燒火。姑姑對我說,以後再不敢這樣嚇唬太爺爺,太爺爺老了,再經不起驚嚇。我說,我是看他躺在那裡太悶了。太爺爺啊,沒想到他是那麼不禁嚇,我一邊往灶膛裡填柴一邊想,我一直以為他像太白金星一樣呢。
我去幫他捶背,幫他看天氣,告訴他一些他看不到的事情。他說,今天又是個陰天吧?我說,不對,正好相反,今天有太陽,又紅又亮,圓得不能再圓,把整個湖上都照得金光閃閃,到處都是一把一把的金線,一堆一堆的亮閃閃的金片。他說,是那樣的天氣?又在哄我。我說,真的是,連湖邊的那些樹都亮閃閃的呢。他笑著說,我聞到了,怪不得覺得身上暖洋洋的。又說,好多年前,有一個叫聞曉世的人曾給他算過一命,說他將來不用腿走路。「當時我還在想,真能胡扯,不用腿用什麼呢,難道會長出翅膀來麼?問聞曉世,人家也不說。這時候我總算明白了,不用腿走路那就是不能再走路了,等於沒腿了,和翅膀並沒有關係。」我對他說,太爺爺,我當你的腿吧,你不就是常去湖邊走走麼,我替你去走吧。聽見我這樣說,他伸出一隻樹枝一樣的手,摸著我的頭說,我們家裡就剩下你這僅有的一棵獨苗了,太爺爺不在了以後,要好好聽姑姑的話,姑姑讓你做的,你就去做,姑姑不讓你做的,千萬不要去做。我問他:「咱們家裡原來有好多人麼?」他說:「那當然,非常多。不過,那樣的時候,連你姑姑她們也沒趕上呢。」我說:「很熱鬧麼?」他說:「不是很熱鬧,是熱鬧得有些過了頭,有時候想清靜一會兒都不行。」我聽了,心裡有些癢,又有些不明白。我說:「到底有什麼事呢,怎麼會那麼熱鬧?」我想不出來,那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景,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所有的那些都早已沒有了,遠去了,就像一場散了的戲。
我知道戲散了以後是什麼樣的。那年,姑姑曾經帶著我去宋家莊以東的鵝口看過一回戲,就是那僅有的一回,等我們搖著船靠了岸的時候,戲已經散了,轉眼之間,台上台下都沒有人了,好像所有的人和事都到地下去了,只剩下一些磚頭瓦片和滿地的蘆蒿。我和姑姑站在岸邊,看著那個空蕩蕩的戲台,不久前它還是一派花紅柳綠的熱鬧景象,我們在水上的時候還聽到樂器在響,聽到有人正在咦咦呀呀地唱,在有板有眼地說,轉眼之間,說沒有就都沒有了,就像是一個夢,嘩地一下就醒過來了,睡著前是啥樣醒來還是啥樣。從那以後,我知道什麼是戲了:戲就是一會兒的工夫,幾炷香的光景,或者就是一抔燒完以後的灰。
太爺爺說:「我就是一炷香,我就是一抔灰。」
我想起半夜裡他在湖邊的叫聲,想起白緞子上的那些花朵一朵一朵的都像是活的一樣,區別只是有的肥,有的瘦一些,但都很有精神。想起那些活蹦亂跳的白蓮花,我就又會忍不住。我問太爺爺:「你有姐姐麼?」他想也沒想就說:「當然有。」我說:「你這麼老了,還有姐姐,真是可笑。」他說:「那有什麼可笑的呢,誰沒有姐姐?」我說我就沒有。聽見我這樣說,他愣了一下,嘴半張著,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是,你沒有,可這不能怨你。」小雲進來了,看了看我們,轉了一圈後又出去了。房子裡的潮氣從一些角落裡飄起來,從我們的中間飄過,又在我們的頭上散開。紅黑兩種顏色的螞蟻在門前的土上慢慢地走著,紅螞蟻身材魁梧,虎背熊腰,黑螞蟻瘦小單薄,但身上背的糧食卻總是要比紅螞蟻的大得多,也多得多。瘦小的黑螞蟻為什麼要比紅螞蟻馱得多呢?
「你沒有姐姐也好。」太爺爺對我說,「一個上面有姐姐的人,尤其是有好幾個都很出色很能幹的姐姐的人,會不思長進,總覺得有她們罩著,護著,處處都依賴著她們,這個人會是一個從頭到尾都極其沒有出息的人。」
「太爺爺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麼?」
「那還用說麼,那當然是了。太爺爺能活得這麼久,鬍子幾拃長,快挨著地了,就是因為沒有出息。太爺爺要是一個有出息的人,或許早就亡命了,幾條命也不夠用的。」
湖邊突然傳來十分沉悶的通的一聲,像是有一群人從天上落下來,臉朝下摔到了地上,我和太爺爺都聽見了,太爺爺的臉朝南窗前轉過去。我跑到門口,看見湖邊靜悄悄的,沒有人在那裡,連一隻雞都沒有;那些樹、雜草,好像也都睡著了。我回到太爺爺身邊,告訴他湖邊沒有人,更不用說有人在那裡摔倒了,湖上也沒有人,只有幾隻白脖子的青鳥在忽高忽低地飛著。說到湖上時,我的眼睛看著門口,沒有看著太爺爺的臉,我覺得心裡有些虛,因為我其實並沒有看清湖上到底有沒有人,有一層薄霧一樣的東西罩在湖上,要是有人把船停在蘆葦深處或者蓮花中間,那也是看不見的。可是,剛才那重重的敦實的悶悶的一聲,那又是誰呢?太爺爺看著我,他像是忍著哪裡的疼痛似的朝我笑了一下。
太爺爺說,他的大姐文武兼備,能寫文章,能寫一手漂亮的字,能使雙刀,能使一對梅花寶劍,人長得端莊秀美,足智多謀,有多少人都願意聽她的,就連他們的父親,伯伯叔叔們也都敬重她,事事都要與她商議。他的二姐能用平常的紙剪出天地之間的各種東西,山川、河流、樹木、房屋、飛禽走獸,大到車馬船隻,小到兵器,再到農具,日常用的鍋碗、衣物。剪一隊穿戴盔甲的士兵,放在地上就都活了,一點一點地長高長大,接著便能出發去打仗,去攻城,去拔寨,去埋伏。三姐抓一把蓮子,撒在地上,轉眼就能變出十幾個和她本人一樣頭髮烏黑肌膚雪白的年輕女子,或持刀,或仗劍,英姿勃發……有一年,她們一群跟著三姐出去打仗,從此再沒有回來。
我說:「她們都是妖人麼?」
「胡說!」太爺爺瞪了我一眼,「你看太爺爺是妖人麼?」
我站在他的床前,搖了搖頭。
「都是一個娘生出來的,我不是妖人,她們怎麼能是?只有朝廷的鷹犬才會這麼說。她們只是比普通的市井、鄉間的女子更出色罷了。」
「她們都死了麼?」
「大姐的年齡最大,也不過四十多歲,二姐三十出頭,三姐還不到三十……她們都不在了,而我還活著,沒有意思了啊。」
「我聽見你半夜在湖邊叫她們。」
「我思念她們,勝過思念我的父母。」
「她們是怎麼死的呢?」
院子裡響起一陣有力的腳步聲,一聽就是姑姑回來了。太爺爺急忙停住,不再說了。他對我說,我們都要聽她的話,不能惹她生氣,讓她操心。我點點頭,我懂,我知道,不能去假設,要是沒有了姑姑,我和太爺爺如何還能活下去,僅是吃不上飯也會把我們一老一小都餓死。又聽見他用更低的聲音說:「從你姑姑的身上,我多少能看出一些當年姐姐們的影子,有時候像極了,走路都一樣呢。」
姑姑開始煮飯,我蹲在旁邊幫她燒火,皮裡還包裹著水汽的槐樹枝不時地爆響,有時悶悶地哧地一聲冒出一股白氣,很快就鑽到火焰裡去了。姑姑問我,她不在的時候有沒有人來過?我說沒有,只有我和太爺爺兩個人,鴨子們在竹籬裡站著,湖邊也好像沒有人。姑姑又問我有沒有騙太爺爺,把陰天說成是晴天,把晴天又說成是陰天?我也說沒有,太爺爺其實也不是那麼好哄的,他能用鼻子和臉聞出來,有時候聞出來也不說,而是裝糊塗。姑姑沒出聲地笑了,眼睛看著鍋裡,她這樣笑的時候,嘴角就會向一邊斜斜地歪去。我問她,今天我們不舂米麼?姑姑說,不舂米吃什麼呢,當然得舂。又說,早上你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已經舂好了。我從火前站起來,頭伸進濕漉漉的白霧一樣的水汽裡,看見鍋裡有一點米,米裡半埋半露地有十幾顆蓮子,十幾粒玉米,一些菜葉,像是鑲嵌進去的,都已燜得很爛,最上面還有三四個像我的手指一樣粗細的小蝦,已經變得通紅,香氣彎彎曲曲地升上來。
幾天前,也是在這樣的一個時候,我們三個人正要吃飯,忽然來了一個穿得很乾淨的人,不是從我們正面的湖邊來的,也不是從湖上來的,是從我們的屋後悄悄地轉出來的,從關著鴨子的竹籬那邊,從石榴樹的樹蔭下慢慢地朝我們走過來的。事後,姑姑說,一定是從宋家莊那邊沿著柳樹下面的那條小路過來的。姑姑放下手裡的碗,迎上去問他,他說是來買魚的。姑姑對他說,我們沒有魚,也不賣魚。那個人顯出很吃驚的樣子說:「原來是這樣,我上了他們的當了。姑姑說:「誰?」那個人用手向南邊一指,接著又向東邊一指,說:「那邊的那些人。」說著,又看看我和太爺爺。姑姑對他說:「一定是弄錯了,賣魚的就在宋家莊那邊,臨河的那一家。」那個人站在我們的屋門口,把一隻手貼到額頭上,顯得無奈而又冤枉,又朝對面的湖上看了一會兒,然後對姑姑說:「打擾了,真是不好意思。」說完,就又從石榴樹的樹蔭下穿過,順著來時的路走了。我和姑姑來到屋後,看見那個人正沿著柳樹下的那條路往東走,往宋家莊的那個方向走,走得很快,刷刷的,有時會突然回過頭來朝後面看看,姑姑把我拽回來一點,怕他看見。柳樹的那邊就是淮河,透過柳樹的縫隙,看見它像一長卷放不完的綢緞一樣向前飄舞著。
太爺爺對姑姑說:「英姑,我覺得那不像是一個買魚的人。」「我看也不像。」姑姑說。
到晚上的時候,太爺爺好像還記得那個白天來過的人,他躺在黑洞洞的已經看不出輪廓的屋子裡,我進去給他點燈,他說不用燈,他呆呆地看著朝南的窗戶,有時候哪裡也不看,兩隻眼睛就那麼睜著。姑姑後來端著湯進來的時候,他要姑姑最近這兩天不要到遠處去,下湖也不要走遠,就在附近,在能看得見家門的地方。姑姑說:「我知道了。」
「我想起了攻打肥城的那個晚上,天也是這樣的黑……」
「不要說了,我還有事情要做。」姑姑說。
走到漆黑的門口,姑姑又站住,說:「把湯喝了,早點兒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