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我出生在白蓮圩。
從七八歲的時候起,我就時常跟著姑姑在湖上捉魚,採蓮。離我們白蓮圩不遠處有一個村莊,從湖上看過去,像是一把打開的扇子。我問姑姑,那個像一把扇子一樣的村莊是哪裡?姑姑說是宋家莊。
夏天裡,湖上的蓮花都開了,滿湖粉紅色的蓮花,只是沒有一朵是白的。我問姑姑,為什麼我們白蓮圩沒有一朵白蓮花?姑姑沒有回答,她先是看著遠處,回來又看著蘆葦那邊的宋家莊,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樣,她對我說:
「宋家莊就沒有一個姓宋的。」
見我愣愣地看著她,又說,都是雜姓,有姓道的,還有姓理的,有姓生的,還有姓死的,就是死人的那個死,她認識的一個打魚的人就叫死仁貴;就連和尚那兩個字也都有人姓呢,有姓和的,也有姓尚的,多奇怪的姓都有,就是沒有姓宋的。姑姑這樣說,是想說白蓮圩沒有一朵白蓮花也是不奇怪的,那邊的宋家莊不也沒有一個姓宋的麼。既然一朵白的也沒有,那又為什麼把這個地方叫做白蓮圩呢?湖裡的魚有時會猛不防高高地跳起來,拖著一長串的水珠,然後砰的一聲跌到船上,躺在那裡裝死,等人過去捉它的時候,手剛一伸出去,它就抬起頭醒了,腰一扭,尾巴一擺,吱溜一下,一個猛子又扎回到水裡去了。姑姑說,這是在拿我們解悶呢。
有一天,我和姑姑正在湖上,看見蘆葦那邊一個人劃著一條小船,唱著歌。姑姑說,那個人就是宋家莊的死仁貴,水性極好,能在水裡三天三夜不出來,人們都叫他水鬼。那時候,我突然叫了一聲「死仁貴!」他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我卻嚇得躲到了姑姑的身後。叫了那一聲後,我有些心虛,我沒覺得我是在叫他的名字,我倒覺得像是在罵他。
最早以前的白蓮圩,湖上一定開滿了雪一樣的白蓮花吧?
從湖上回來,我就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剝豆子,剝蓮子,姑姑在煙霧裡幹活兒,一會兒看不見她了,一會兒忽然又能看見她了,一會兒看見她彎下了腰,一會兒又看見她蹲著,歪著頭往火裡看,把離她最近的那些火星星噗噗地吹成一股火焰,一片手掌大的火光,一片蒲扇大火光。我喜歡在門前的煙霧裡坐著,坐多久也不咳嗽一聲,坐在煙霧裡會讓我有一種神仙般的感覺,覺得那些從來沒有見過面的神仙們也不過就是像我這樣的,想飄就飄走了,想回來就又回來了。姑姑走過來,拿走了我剝出來的一些缽豆子,又走進煙霧裡去了。我問姑姑,神仙們吃不吃豆子蓮子呢?一定也要吃的吧?不吃這些他們又吃什麼呢?光喝酒不行吧?光吃桃子不行吧?煙霧裡靜悄悄的,只能聽見姑姑的腳步聲。湖上也好像沒有人了,也沒有東西飛來飛去了,白日裡的蘆葦這時候都黏連在一起,黏出了血,變成了青黑的,坐在家門口望過去,像是無數起來又下去的小山丘排著隊慢慢地朝遠處挪動,黑燈瞎火的,它們要往哪裡挪動呢?不想在湖上了麼?
聽見姑姑在說:「爺爺,吃飯吧。」
我、姑姑、太爺爺,我們家裡就是我們三個人,再沒有別的人。太爺爺是我的太爺爺,不是姑姑的太爺爺,他是姑姑的爺爺。姑姑有一次對我說,這個爺爺其實也不是真正的爺爺,正經的那個爺爺早就不在了,這個爺爺是那個爺爺的兄弟,應該叫二爺爺才對,可是,不管是二爺爺還是三爺爺,如今就剩下這一個了,就叫爺爺吧,別再二呀三呀地叫了,分得那麼細也沒用。我一聽那麼亂,我說,那我呢?姑姑說,你就叫太爺爺吧,多了你也記不住。
夜裡,我又看見太爺爺出去了,先是聽見他那扇門細細地吱地響了一聲,接著看見的就是他的穿著白緞子的背影,上面印著一朵一朵的花,踏著滿地的蘆蒿,一個人悄悄地向湖邊走去。走一會兒以後,就聽見他用一種十分哀傷的聲音輕輕地又像唱又像哭地說道:
大姐,回來吧——
二姐,回來吧——
三姐,回來吧——
從湖上來的風和從路上迎面來的風有時會把他的聲音從中間折斷,或者攔截回去,太爺爺會被那種返回來的聲音衝撞得搖搖晃晃,許久再說不出話來。我把我看到的情景告訴了姑姑,但姑姑說我是在做夢,說我看到的那些事情都是夢裡的事情,一個人在夢裡,多奇怪的事情都能遇到呢,多奇怪的話也能聽到。又囑咐我說,不要把夢見的事情告訴別人,你要是說了,等你下回再做夢的時候,那個人就會按照你說的時辰和地點,準時地出現在你的夢裡,手裡舉著刀,惡狠狠地朝你砍來,那時候你再想跑也來不及了,刀已經過來了。我對姑姑說,我不會對別人說的。我就是想說,也沒地方去說,除了姑姑和太爺爺,我再不認識別的任何一個人。也沒有人認識我們,我們只認識家門前的湖,湖上的蘆葦和蓮花。
姑姑說,你什麼時候見過太爺爺穿白緞子呢?我都沒見過,太爺爺的衣裳都是我洗的,我都從來不知道他有白緞子。
湖邊有一些老得再也長不動了的樹,樹身上都裂開了,像是在微笑,長長的絲絲縷縷的鬍鬚從上面垂下來,太爺爺站在它們中間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看花了眼。有一天吃飯的時候,我和姑姑到處尋找太爺爺,我們兩次從湖邊經過,都沒有看見太爺爺,其實他就在那裡站著。後來還是他自己走出來的,他聽到我和姑姑在叫他。他說他看見我們了,以為我們要到湖上去,以為還不到吃飯的時候。太爺爺不在的時候,我去他的屋裡找過那件上面印著花朵的白緞子,但從來也沒有找到過。我想過他把那件衣裳藏到了房樑上,最近一回我沿著梯子上去,看見一個落滿了灰塵的鐵東西,又像螃蟹的爪子,又像人的一隻手,又尖利又彎曲,我在上面看了一會兒,就順著梯子下來了。有一天,我一個人在門前坐著,看著湖上的雲彩,有一片又白又亮的雲彩,裁剪得像極了太爺爺的那件白緞子,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找到它了,平時它就放在天上,並不是在太爺爺的屋裡,太爺爺要穿的時候,朝上面招一招手,它就下來了,穿過以後,就又把它送回去了,它也不往遠處走,就在湖上的天空裡。我把這些事告訴了姑姑,姑姑很高興,也抬起頭朝天上看了一會兒。姑姑說,下雨的時候它也會躲起來呢,要不就淋濕了。
有一天我趕著鴨子回來,看見石臼裡舂了一半的米,卻沒有看見姑姑。天好像又快要陰了,我把鴨子趕到西邊的竹籬裡,返回來的時候,從太爺爺的門前經過,看見門關著,從裡面傳來姑姑說話的聲音。
「爺爺,您就聽我一回麼。」姑姑說。
「白天出去我不管您,天黑了就不要出去了,尤其是半夜三更的時候。」姑姑說。
「您實在想出去也行,能不能不出聲?不要大姐二姐地叫了。」姑姑說。
「我叫的是我的姐姐,又沒叫你們的姐姐。」太爺爺忽然說道。
「爺爺,您咋能這麼不懂事呢?」姑姑說,「福遠已經知道了,他看見您半夜出去了,看見您穿著那件白衣裳,還聽見您大姐二姐地叫,他時常追問我,我都不知該怎麼回答他,我是能躲就躲,能哄就哄,我最怕他問那些事呢。」
「前些天他還忽然對我說,他發現了您的那件白緞子衣裳了,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後來聽聽不過是孩子話,我才放心了。他說您的那件衣裳平時就像雲彩一樣放在湖上的天上,我只好也順著他說。」姑姑說。
「您想想,福遠一個小孩子都能看見,都能聽見,別人會看不見聽不見麼?還以為自己人不知鬼不覺呢,您這不是把咱們三個人都往刀底下送麼?」姑姑說。
「爺爺,您難道忘了麼,那年,哥哥和嫂嫂他們悄悄地乘船回來,以為很秘密,以為沒有人知道,哪知道剛一下船,在渡口上就被人認出來了。」姑姑說。
「福遠那麼小,他才活了幾年?您難道願意看著他讓人一刀劈成兩半麼?」姑姑說,「為了他和您,我寧願終身不嫁……咱們這樣兒的,嫁誰去呢,誰來了都是外人。」
「爺爺,我求求您了,咱們好不容易才平安幾年。「
湖上的雲彩越來越低了,像一些灰色的茅草屋頂一樣一動不動地浮在上面,湖水變成了黑的,蓮葉也黑了,蘆葦裡傳來幾聲可憐的叫聲。竹籬上,湖邊的小路上,到處都綴著濕漉漉的水珠,宋家莊的上空冒起了一縷一縷的白煙。我們的門前也有白煙在白線一樣地繞來繞去,太爺爺點燃一根編得像辮子一樣的艾草,用來驅除潮氣。他坐在門前的一個樹墩子上,眼睛朝灰黑的湖上望著。姑姑往鍋裡盛水,小雲搖搖晃晃地緊跟在姑姑的後面。姑姑說,別跟得這麼緊,小心踩了你。小雲低下頭,用嘴在姑姑的鞋上敲一下。小雲與湖邊別的那些鴨子不一樣,餓了的時候就來敲門,姑姑說它比太爺爺還要精明謹慎一些。它曾經離家半個多月,沒有一點音訊,我們都以為它丟了,完了,卻沒想到十幾天以後,我們正在吃飯,它忽然回來了,滿頭滿臉的土,脖子上纏繞著草,身上的毛像樹皮一樣,上面沾滿了泥,還有已經變黑了的血。姑姑放下碗,站起來說,小雲,是你麼?
太爺爺在湖邊被一種叫做湘蘿的草絆倒,從此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再也不能到湖邊去了,別說再半夜出去,白天也不行了。太爺爺對姑姑說:「英姑,那種絆倒我的草像是我們的剋星,讓我想起從前的湘軍。」說著,眼裡閃動著憎恨,又有淚稀稀地流下。他躺在家裡,一開始在靠近門口的地方,後來姑姑怕他受風,就把他挪到裡面去了,這樣一來,他就再也看不見外面了,湖上的蓮花和蘆葦,湖邊的野花野草,那些和他年紀一樣的老樹,我們的院子,他都看不見了。這樣一來,他就不停地問我,今天是陰天還是晴天呢?湖邊有沒有生人?湖上有沒有平時沒見過的船?有沒有一群一群的鳥在亂哄哄地飛?我不時地跑進去,和他說完以後再跑出來,先告訴他天氣,然後再跑出去看湖邊的路上和樹下有沒有生人,接著再跑進去告訴他。他說:「真的麼?沒哄我吧?」有一次,我慌慌張張地跑進去,進門的時候還在門口絆了一下,我爬起來,一邊喘氣,一邊用手揉著腿,一邊對他說,不好了,來了一個人,一直朝我們的門前走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