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懷玉對我和顧新衫說,再等等吧,不是還有最後一天麼?過了明日,他要是還活著,我們就不等了,那時我們再走。
三十日,卯時,胡鼎雲到達校場,生平第一次穿上盔甲,第一次開始閱兵。
午後,在從總兵府回太守府的路上,胡鼎雲注意到城北一帶黃花遍野,金光瀰漫,這讓他感到一種吉祥和安心。成片成片的黃花不露痕跡地連綴在一起,鋪排得遼闊而明亮;黃花地過去,是一片一片的高大的葵花,它們抬起金黃的臉龐看著他,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裡。
手下的一個人見胡鼎雲興致很好,臉上洇出安詳的笑容,於是也禁不住大聲地說道:「大人,看眼前的情形,今年怕是又要豐收了。」
胡鼎雲騎在馬上,微微地笑著,越過明亮濃艷的黃花地,看著遠處的萬里關山。自從兼任總兵以後,他決定以後要多騎馬,少坐轎甚至不坐轎。
手下的那個人又說:「不過,等到了秋收的那個時候,大人也許已經到了朝廷裡了。大人會忘了小的們,忘了雁門麼?」
胡鼎雲說:「如何能忘了,一個地方,又不是一句話,不是說忘就能忘了的,更何況是雁門這樣的地方!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回來的。」
胯下的黃鬃馬在開滿野花的原野上輕輕地跑動起來,微風中送來草木的清香和苦味。
天全黑下來的時候,胡鼎雲還好好的。我和唐懷玉顧新衫站在一排被燈光映照得又黃又亮的窗戶外面,能聽見他的爽朗的笑聲,他的笑聲讓我們感到無望。又聽見他說,下個月,要開鑿一條護城河,環繞在雁門四周,以阻擋不善水性的胡兒們。顧新衫說,我們走吧。到了這時,連唐懷玉也終於不再堅持下去了,明擺著再等下去也是無望,天已過二更,不管胡鼎雲是一艘大船還是一葉小舟,都會平安沉穩地駛過今日。
唐懷玉愧疚地對我和顧新衫說,我們走吧。
然而啊,奇異的事情就在那時候發生了,就在我們即將要離去時,胡鼎雲突然死了,家人的哭聲像噴出來的血一樣濺得到處都是,我們都愣在台階上,看見那排黃亮的窗戶上映出一條又一條的人影,一條倒下去,一條又站起來,還有的既不倒也不立,歪斜在黃亮的燈光裡。唐懷玉也驚異地望著窗戶裡的情景,我讓他趕快進去,他愣了一下,進去了。等我和顧新衫後來也進去時,唐懷玉已經不見了。胡鼎雲的夫人拉著胡鼎雲的手,說他的手還是熱的。豈止是手,他的樣子也是睡著後的樣子。顧新衫對我說,好奇怪呀,事先竟一些鋪墊也沒有。我說,這一個月總是沒有白等。顧新衫衫:「早知如此,我們今天白天趕來也不遲,前面的那二十九天……」我明白顧新衫的意思,前面的那二十九天與最後這一天看上去毫無瓜葛,這事我也覺得有許多疏不通的地方。
唐懷玉終於走了。送走了他,我和顧新衫也離開雁門,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有一年,我對顧新衫說,再過些日子,我也要走了。
聽見我這樣說,顧新衫頓時變得黯然,先是又焦急又驚異地問我什麼時候走,將來要生在何方?又說,當年唐懷玉走的時候,只是覺得身邊忽然少了一個伴,並沒有像如今這樣讓他感到難過。他說,你走了,就剩下我自己了,我又成了一個真正的孤魂野鬼。我對他說,還有些時日呢。他說,再有時日,那也是能數得著的,和原來那種沒有邊際沒有音訊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得承認,他說的是對的,有了日期和沒有日期是大不一樣的,有了一個日期,儘管遠遠地放在那裡,甚至遠得不著邊際,接下來的很多東西也因此就全都不一樣了,要是沒有那樣一個日期,你也就沒有長短遠近的概念了。所以,從這時候起,我和顧新衫變得親如兄弟,因為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不多了,是能夠數得著的了,過一天就會少一天,不會再多。
桂花開了,薄霧般的浣紗花也開了,我們坐在樹下。顧新衫說:「我的那幾個孩子們,也不知轉世了幾個來回了,如今就是見了,也完全不認識了;全亂了。」
顧新衫對我說,他生前住過的那個莊上,有一個叫姚廣文的人,家境殷實,生平最喜歡吃的東西就是鴨子,時常有紛紛揚揚的鴨毛在他們的門外飄舞。中年以後,姚廣文夢見一個官吏模樣的人提醒他說,命裡供給你一千隻鴨子,可以幾個月今年吃完,也可分作若干年吃完,東西就那些東西,吃夠以後,你的一生也就結束了。夢裡的姚廣文說,有紀錄麼,每吃一隻都有記載?官吏模樣的人說,當然有,每一隻都有案可尋,若沒有,豈不是任你胡吃?姚廣文向官吏模樣的人打聽自己迄今為止,從小到大一共吃了多少隻?還剩多少?聽見官吏模樣的人在嘩嘩地翻閱,未幾,忽然停下來說:「已支走九百九十八隻,還剩兩隻;爾要好自為之。」說罷,即刻離去,隨身帶起的風如一陣穿堂風一樣冷冷地吹過來,姚廣文被吹醒,覺得心明眼亮,一片澄澈,不像平日被驚醒後那般迷糊,暈眩。自此以後,姚廣文發誓不再吃一口鴨子,也不許家人再吃。遇到別人的小鴨子,會像抱孩子一樣抱起來愛撫一番。離家外出時,看見有人宰殺鴨子,立即上前阻止,並花錢買下,為鴨子贖身,然後將其放生。每放生一次,都會為他撿回一些安心的感覺。
忽然有一天,他的出嫁多年的女兒回來看望父母,女兒知道自己的父親一生喜歡吃鴨子,專門帶了兩隻又肥又大的鴨子回來,姚廣文看見那兩隻被褪洗得白白淨淨的鴨子時,一下跌坐在地上,他滿懷歉意地抬頭看看天,又看看那兩隻頭都垂到胸前的鴨子,然後對正在彎下腰扶他起來的妻子說:「我完了。」見她愣著,又說,以後這個家就全靠她了。回到屋裡,當即就向她交代,囑咐了一些事情:某某與我們有恩,一定要找機會厚厚地報答;某某欠我們的錢糧就不要再要了切莫再提起這事,還了我們,他又會重新欠上別的人家;東跨院的那棵棗樹下,還有一些銀子埋在那裡,那是為了防備不測埋進去的,此前再沒有第二個人知道;遇上荒年,首先要把穀倉打開,把裡面的谷子讓大夥兒分了,家裡孩子多的就多分點,不要硬等著人家來搶,來盜,來上門要,來奶奶大爺地乞討,那樣就不好了,不要引誘別人犯錯……交代完了,囑咐過了,又找出一身衣裳換上,然後躺下,到月亮升起時,已不再出氣了。
顧新衫說,姚廣文並沒有吃那最後兩隻鴨子,可他還是死了。我說,吃沒吃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那兩隻鴨子是因為他才死去的,當然得記在他的賬上。他的女兒要是不來看他,要是不帶那兩隻鴨子來,它們說不定還活著,就算它們又被別人吃了,那也是別人的事,不是他的事。冤有頭,債有主,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了。顧新衫說,我明白了,就像花錢一樣,一個人一生能用多少錢是有定數的,你要是很早以前就把一生的錢都用完了,後面的那些年如何過呢?屬於你的那一份已經沒有了,你要再用,就只能用別人的,用別人的肯定不行,肯定不是個長久的辦法,那就只能出事;另外,你無論用了誰的,誰也就會平白無故地少了,短了,會因此早結束很多年。
我們坐在枝葉婆娑的樹下,聽見附近不斷地有委屈的哭聲傳來,蚯蚓一樣細軟,一會兒鑽進去了,一會兒一爬出來了。那嚶嚶洇洇的悲慟之聲提醒我們,那是一些剛死去不久的人,如同那些流淌著油脂的樹木,終日把自己流得陰濕,黯然。顧新衫說,他一開始時也是這樣的。許多年代過去了,再想起當初的情景,覺得竟像是兒時的一幅歪斜稚嫩的圖畫。
我問顧新衫,我走了以後,他要去哪裡?他想了想說,到處遊蕩罷,也沒有一個明確的要去的地方。他的回答讓我難過呢。我知道這一分別就等於是永訣,我和他再也不會再見了,即使以後哪一天又碰上了,彼此面對面站著,也不會再認識了,我也不再是此時的我,他也必定不再叫顧新衫了,而是另外一個完全陌生的模樣。這樣一想,讓我無比傷感。時光過了一天又一天,看著他那瘦弱的模樣,想到他那逆來順受的性情,我不能不感到擔憂。唐懷玉在的時候,經常動不動就訓斥他,唐懷玉是有些瞧不上他,覺得自己做過刺史,總也放不下那個架子,總覺得自己無論從哪個方面都要高他一等甚至幾等。他呢,也不生氣,一訓就悄悄地到一邊去了。在人世的時候受慣了別人的氣,沒想到不在人世了竟也還是這樣,什麼時候他才能是另外一個樣子呢?我可能是看不到了。
時光噗噗地如香灰一樣斷了一截又一截,越斷離我和顧新衫分別的時候越近,我開始準備出發去淮河岸邊的宋家莊。
我對顧新衫說,這一回你就不要去了,我們就此別過吧。聽到我這樣說,顧新衫神色哀傷地看著我說,為什麼呢?我每天都等著要陪你一起去呢。我說,許多年前,我們兩個陪唐懷玉去雁門,你還記得麼?要是再碰上一個胡鼎雲那樣的人呢,不知又得等多久。顧新衫說,我願意,唐懷玉那樣的,我都去了,何況是你呢;等你真正走了,我就是想等也再沒地方去等了。看見他是那樣的懇切,真摯,我差一點兒又動搖了。當年從雁門回來時,是我們兩個一起回來的,這一回,我必定是不會再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獨自孤零零地回來。
看出我一定不讓他同去,他說:「我送送你吧,再讓我最後送你一程。」我說:「一程是多少呢,淮河以南?直接把我送到淮南去?」聽見我這樣說,他含著淚笑了。我對他說:「轉過去吧,我要走了。」
他依依不捨地看著我,慢慢地點了點頭。
走出去幾步遠,我又回頭去看,看見顧新衫轉過去了,在那裡站著,我想起多年以前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一幅情景,他面朝牆站著,孤零零的一個背影,瘦削,單薄,就連垂在後面的一束頭髮也顯得是那樣的無援無助,孤寂無比地貼在他的背後;那時,我在他的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他馬上就轉了過來。
我在一個夜半時分到達宋家莊。其時,天是青黑的,地是烏黑的,沒有月亮,沒有別的聲音,淮河在莊後靜悄悄地流著,渡口上也沒有人。
我找到了那戶人家,一家人都在呼呼地睡著,柴扉虛掩著。
他們的狗看見了我,立即從地上站起來,發出一陣尖利而不祥的叫聲。不久,屋裡的人被驚醒了,推開窗戶,探出頭來,說:「小黑,不要叫了,好好睡吧。」說完,頭又縮回到黑洞洞的屋裡。過了一會兒,聽到那只叫小黑的狗還在叫蠍蠍蜇蜇地叫,不光它自己叫,還又把附近人家的幾隻狗也帶動得都叫了起來,汪汪成一片,剛才縮回去的那個頭又冒了出來:「小黑,你沒吃飽麼?那就去把阿大的那碗飯吃了吧;在石槽後面,去吃吧,沒有人說你。」
我從他們的柴扉前離開,那只叫小黑的狗又吼了兩聲後,終於不再叫了,別的那幾隻狗聽到小黑不叫了,它們也漸漸地都不叫了,四周又寂靜了下來;它們原本就不知為什麼要叫,只是聽見小黑在叫,它們才站起來幫忙的,它們都是小黑的朋友。
後來我才知道,阿大是他們的一隻鵝。
十幾天以後的一個夜裡,我正在一棵樹下站著,忽然看見旁邊的一片繁茂的柳葉桃裡輕輕地晃動了幾下,接著,聽見一個幽濕的聲音露水一樣從裡面蹦出來:
「兄長,是我,我是顧新衫。」
我吃了一驚,聽出正是他的聲音。我說:「你怎麼來了?」
「兄長,我來看看你,看看你走了沒有?」
「還沒有。」
「都已經十幾天過去了,是不是又是一個胡鼎雲那樣的人呢?」
「你回去吧。要是有緣,你我就還會再見的。」
「哎,我也是這麼想的,我盼著那一天呢。」
「快回去吧。」
「你要是走不了,就再回來。」
「那是自然的。」
「兄長,我走了。」
院落前面那片稠密的柳葉桃朝著路邊的方向湧動了一下,很快又退了回來,恢復成原來的樣子,露水上來了。在青楊樹和野百合花流出的陣陣苦味裡,在嘎嘎作響的蛙聲裡,有人夾著癟癟的包袱,回到了故鄉。
宋家莊的月亮虛虛地黏在天上,像是臨時用竿子挑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