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34章
    我和唐懷玉顧新衫站在胡鼎雲的背後,看見他把那幅黃綾拿在手裡,反覆觀看,甚至還放到臉前用鼻子去聞,聞一會兒,又拿在手裡,慢慢地搖頭。後來,他忽然把那塊黃綾舉起來,展開,迎著光線去看,上面的第二幅畫忽然像水漬一樣消失了,漸漸顯映出來的是另一幅畫:一個女人躬身向前,一條腿向一側抬起,一個人站在她的身後,從後面突入;在女人的前面,在她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幾瓣杏花,杏花的出現有些突兀,沒有來歷,沒有依附任何枝丫,看上去有一種無中生有的意味。

    胡鼎雲忽然將那塊黃綾合上,對折了一下後,又揉成一團,緊緊地握在手裡,用警覺而不安的目光朝周圍看了看。

    十二日,獄監在師爺的帶領下來見胡鼎雲,一來了就先跪在外面的台階下磕頭,師爺把他領進來。獄監報告說,昨夜三更過後,四更不到,那個名叫平汗或牛貴的人在牢裡自盡了,是在牆上碰死的,腦漿迸裂。胡鼎雲聽後,半晌沒有說話。後來,忽然看見獄監還在門口站著,他擺了擺手,獄監退出去了。師爺還站在一旁,但胡鼎雲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看上去像是睡著了。師爺又站了一會兒,後來也悄悄地出去了。

    十三日夜裡,胡鼎雲早早地回到臥房裡的睡榻上躺下。夫人卸去晚妝後也來到了榻上,夫人面容有光,肌膚豐盈,看上去興致甚好。她忽然吟道:「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吟過之後,面上慢慢飛紅,低聲說道:「老爺,我給你來個『玉人吹簫』吧。」但胡鼎雲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他有些僵硬地躺在睡榻上,眼睛望著帳子上的一片鏤花。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用一種聽上去有些微弱的聲音問道:「夫人,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十四日,關縣縣令派人來報,境內發現蝗蟲。

    這一天向晚時分,胡鼎雲又得到一個消息,與關縣相毗鄰的弓背縣境內也發現了蝗蟲。來人說著,從車上抱下一個裝得又鼓又滿的口袋,倒出裡面的已被撲死的蝗蟲。

    從十五日至二十一日,胡鼎雲每天都頻繁地來往於關縣與弓背縣之間,頭兩天乘轎,後改為騎馬,他的眼前一直有東西在飛舞,有時是絲狀的,有時是堅硬的船形的東西,一種比小拇指還要短還要窄的船;有時他坐在轎子裡,垂下簾子,也能聽見它們嗚嗚地從轎前飛過。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它們是從哪裡來的呢?來這裡是為了什麼呢?關縣縣令和弓背縣縣令召集各自的百姓撲殺蝗蟲,凡撲殺十萬隻以上者,可免去一年的賦稅和徭役。田野裡到處都能看到人,到了夜裡,還有人打著燈籠出來,有一家一戶的,也有兩三家相約出來的。有一天,在望胡與關縣的交界處,胡鼎雲見到有幾百人一字排開,問時,才知道他們都是望胡縣的百姓,縣令讓他們守在這裡,攔截從關縣過來的蝗蟲,一看見有一群一群的東西從關縣那邊來了,眾人一齊吶喊,揮舞手中的樹枝和一兩丈長的竿子。

    二十二日,朝廷派出的欽差來到雁門地界,問及蟲害時,胡鼎雲神色疲倦而又不無欣慰地對欽差說,請聖上和朝廷放心,已經沒有了,都被我們拾掇乾淨了。

    欽差離去時,看見雁門地區天氣晴朗,河水清澈,樹木散發出陣陣清香的氣息,眼前的情景與他來時預想的那種情景相去甚遠。

    二十三日,胡鼎雲在衙門裡批閱公文,我們站在一旁看著他,看見他有時會不知不覺地停下來,眼神遙遠而迷茫。

    二十四日,胡鼎雲又早早地來到衙門裡。半晌午,有人進來通報,說外面有一個人想要面見太守。胡鼎雲抬起頭,望著站在下面的人,似乎完全沒有聽清下面的人在說什麼,又似乎也不太明白那個人站在下面做什麼,就那樣怔怔地望了一會兒,很快又埋頭到公文中去了。

    二十五日,雁門大雨,城內的街上空無一人。

    二十六日,手下的人對胡鼎雲說,還是前天的那個人,幾天又來了,非要見太守大人一面。胡鼎雲吃驚地說:「前天就來過了?為什麼不告訴我?」手下的人張了張嘴,覺得有冤不能辯,出去把那個人帶進來。胡鼎雲第一眼看上去,覺得來人極有可能是一位和尚,儘管裝束不太像,但他的身上卻有一種深山古剎的氣息,他從外面一進來的時候,胡鼎雲就看到了,胡鼎雲聽見自己的心裡嘩啦響了一聲。

    來人肩上挎著一個軟軟的包袱,有些憨直愚笨地朝胡鼎雲笑著,胡鼎雲注意到他缺了兩顆門牙,張嘴笑說時,嘴裡竟形成一條黑幽幽的暗道,笑得呢又有些呆傻。但胡鼎雲仍未敢怠慢,他說:「閣下是誰?找我有什麼事麼?」來人說:「大人還記得不久前的那場蟲災麼?」胡鼎雲說:「幾天前才剛剛過去,怎麼能不記得呢。」來人說:「大人想知道那場蟲災的由來麼?」聽見來人這樣說,胡鼎雲一時竟像一個孩子一樣差一點兒蹦起來,脫口說道:

    「想知道!」

    來人還是那副有些呆傻的神情,他朝四周看了看,然後對胡鼎雲說:「能否尋個僻靜一點兒的地方說話?」胡鼎雲說:「請跟我來吧。」

    他們穿過廳堂,過了兩扇門,又經過了一條開著海棠花的長廊,然後來到了後院裡,院子裡有三五棵杏樹和李子樹,樹下有石桌石凳。我和唐懷玉顧新衫來到後院的時候,胡鼎雲和那個人已經在樹下的說凳上坐下了。來人拿下肩上的那個包袱,從裡面取出一面銅鏡,放在石桌上,又用衣袖拂拭了兩袖,然後對胡鼎雲說:

    「大人請看——」

    鏡子裡先是大霧瀰漫,只能隱約地看見一些樹。慢慢地,霧散盡後,浮現出幾朵雪白的雲彩,雲彩是浮在上面的,下面是一個小小的院落,青瓦,烏木的街門,杏樹的枝丫從牆裡露出來,桃花像是從牆上開出來的。在那兩扇烏木的門前,一位白衣的秀才正在與他的娘子依依惜別,只看到他們在說話,卻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兩個人在門外說了一會兒話,秀才娘子騎著一頭驢要上路了,秀才在門前不停地向他的娘子招手,他的一身白衣在微風中飄拂起來。一條發白的小路緩緩地向遠處伸去兩邊是繁茂的草木和生長的穀物。秀才娘子一個人騎著驢,沿著那條白布條一樣的小路越走越遠。

    不久以後,鏡子裡出現了一條綠汪汪的水。

    來人對胡鼎雲說:「大人認得這股水麼?」

    胡鼎雲緊緊地盯著鏡子裡的水流,慢慢地搖了搖頭。

    來人說:「再仔細看看,這是一條灌溉渠。」

    「灌溉渠?」

    鏡子裡的那股水繼續流著,聽不見流淌的聲音,但是卻能用眼睛看出那種嘩嘩的響聲來。

    「大人看出什麼沒有?」

    「讓我再想想——」

    「大人儘管說,說得不對也無妨。」

    「我冒昧地猜測一下,看上去有點兒像是關縣的那條灌渠?」

    「大人說對了,正是關縣的那條有名的灌渠。」

    「這麼說,已到了關縣境內?」

    來人笑著點了點頭。再看鏡子裡時,那條流淌著的灌渠已被移到一邊,在它旁邊空出來的地方出現了一條白色的小路,很快,先前的那位秀才娘子騎著驢在那條小路的盡頭出現了,越走越近,驢的脖子下掛著一個鈴鐺,能看見那個鈴鐺在不停地搖晃。

    秀才的娘子騎著驢慢慢地走著。忽然,平地裡躥起三四個人,影子一樣,直奔秀才娘子跑過去,他們沒費什麼力就把她抱了下來,又飛快地向一片草裡跑去。胡鼎雲驚愕地用手摀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很大。看不見秀才的娘子了,茂密的青草遮住了她,只看見她的一件衣裳呼喇喇地飄了起來,落在一片開著黃花的草上。胡鼎雲喃喃地說道:「想不到關縣的人竟是這樣的不厚道!」幾隻蝴蝶花瓣一樣在草上飛著。約莫兩盞茶的工夫,看見那幾個影子一樣的人從地上起來,分作兩股向遠處跑去。胡鼎雲揉了揉眼睛,仔細地注視著他們逃走的方向,像是往關縣西北方向去了。再看那片搖晃的草時,草裡露出一隻雪白的手臂,不見秀才的娘子起來,倒是那些被她壓倒了的草從她的身邊彎腰曲背地鑽了出來,掙扎著站起來。

    透過草絲之間的空隙,看不見秀才娘子的臉,卻能看見她的白亮的腹部正在慢慢地隆起,像是有人趴在她的兩腿間正往她的臍內吹氣,轉眼越隆越高,秀才娘子的白亮的腹部變得鼓脹,喧騰,隔著草絲間的空隙望過去,如同一尊又大又圓的白石頭壓在她的身上。就在那時,隱約聽見傳來輕輕的一聲,彭的一聲,秀才娘子那個又大又圓的腹部的頂端上忽然裂開一個嘴那麼大的口子,就像是一張嘴,一張沒有牙齒的嘴,沒有如何聲響地肉碰肉地蠕動了幾下,然後慢慢地翻捲開,能看見兩邊的紅肉。接著,開始有東西探頭探腦地出來。「大人請看——」來人輕聲說道,又輕輕地碰了一下胡鼎雲的胳膊。胡鼎雲看見有東西已經從那個嘴一樣的口子裡爬出來了,一開始他以為是蜜蜂,一團一團地抱在一起,擁擠著出來,後面沒出來的正在用力推搡前面的,推搡那些堵在出口處的;很快,前面那些一團一團地抱在一起的突然轟的一下散開,向上面飛去,後面的一股一股地跟上來,在經過那個嘴一樣的口子時被狠狠地緊縮一下,然後就一群一群地噴出來,紛紛揚揚地撒向空中。胡鼎雲驚叫道:「是蝗蟲!」

    來人彷彿受到了驚嚇,忽然將鏡子翻轉,正面朝下,放在石桌上。鏡子裡先前的天空,天空裡的蝗蟲,天下面的青草,草叢裡的秀才娘子,頓時就都不見了,先前的那一切都結束了;後院裡還是原來的景象,還是三五棵杏樹和李子樹,樹下一個石桌,四個石凳。胡鼎雲像是剛從一場夢裡醒來,呆呆地站著,抬頭看看天上,又看看周圍,看到只有他和來人。

    「請問這是什麼法術?」

    聽到胡鼎雲這樣問,來人驟然變了臉色。「大人難道真以為這是法術麼?如此,我這一趟算是白來了。」

    說罷,從石桌上拿起鏡子,又重新放回到那個軟軟的包袱裡,挎在肩上,繞過影壁走了。等胡鼎雲後來趕到前面的門口時,人早已不見了。胡鼎雲覺得有個東西在心裡墜著,又暗暗地打發人在雁門城裡到處察訪,尋找。

    二十七日,早晨過後不久,胡鼎雲忽然又想起了昨天的那件怪異之事,他站在窗下,像是在與誰說話,尋求答案。他低聲說道:「明明是法術,還非說不是法術;不是法術,那又是什麼呢?」沒有人回答他,只有他獨自站著,窗外的紅花大碗一樣開著。

    中午時分,朝廷下旨:胡鼎雲兼任雁門總兵。從那時起,高興的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喜悅之情不時地從皮下泛起,有時即使不笑,那也是故意不笑,努力憋回去的,真正的笑聲正在他的心裡奔跑,嘹亮地呼喊,迴盪在雁門山區的每一座山上,每一條河上,河水嘩嘩地對身邊的青草和蒲葦說著話,青草和蒲葦又把話說給站在它後面的葵花,葵花回過頭,又把從青草和蒲葦那裡聽到的話說給它後面的莜麥,莜麥湖水一樣蕩漾著,老鷹的影子輕黑飄忽地顯映在它的上面,莜麥托老鷹把自己的話捎給它後面的蕎麥和胡麻,老鷹就捎過去了;那時候,蕎麥和胡麻正在開花,數不清的小白花和小藍花遍佈在雁門高低起伏的山野裡。

    二十八日,胡鼎雲來到總兵府。前任總兵告老還鄉,已帶著家眷走了,這是多年來頭一位正常離任的總兵。

    二十九日,胡鼎雲宴請一些客人,他紅光滿面,所有的客人都在向他祝賀。我和唐懷玉顧新衫站在一棵樹下,看客人們飲酒,進食。顧新衫說:「他看上去越活越精神,不像是個要死的人呢。」顧新衫說的,也正是我想說的,甚至也正是唐懷玉要說的。我看出唐懷玉也有些心虛了,看到胡鼎雲目前這種樣子,他或許對自己能否如期托生已不再敢確定,從胡鼎雲的身上,幾乎看不到那種希望和跡象,胡鼎雲像一堆不斷被填薪加柴的火一樣旺,無論誰站在他的身邊,都能感覺到那種逼人的灼熱和旺盛的氣焰,客人們的棗紅色的、絳紫色的、靛藍色的袍子在我們的面前有序無序地錯落著,晃動著,很多張臉,很多綹鬍鬚,就安放在那些白色圓領的各色袍子上面,到處亮起的白燈籠使他們恍惚置身於銀色的月光下。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