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33章
    夏季裡的雁門,草木蔥綠,山花爛漫,鷹在上面飛著,羊在下面走著,猛一見,倒看不出有多少苦寒。我們進入到胡鼎雲的太守府裡時,一位面色黃白的朝廷來的官員正在與胡鼎雲告別,兩個人並肩從幽深的後院裡出來,那位朝廷來的官員對胡鼎雲說:「請放心吧。更何況還有屠閣老的器重,他人是想擋也擋不住的。」他們互相挽著手,穿過海棠花的長廊。

    午後,胡鼎雲回到書房,我們也跟著進去。胡鼎雲在地上踱了一陣,然後坐下來開始寫信。唐懷玉站在胡鼎雲的對面,仔細地打量著他,我和顧新衫站在他的背後,看見他一連寫了六七封信,然後分別命人送走。不斷地有人進來,又離去。最後進來的一個人一進門就抽了抽鼻子似乎覺察到屋裡有些異樣,但當他看見只有太守一個人時,他的臉上不禁有些迷惑,我看見他的眉心鎖了一下,警覺地看看周圍,確信這間書房裡只有他和太守兩個人,但這樣的確信又明顯地讓他有些不甘心。他一邊虛虛地留意著周圍,一邊對胡鼎雲說:「大人,崔知縣送來七隻鹿,他本人也來了。」

    「你去辦吧。」胡鼎雲說,「把鹿先趕到花園裡去。告訴崔逸,我就不留他用飯了。」

    來人退出去後,胡鼎雲起身從牆上摘下寶劍,在屋裡揮舞了一陣。我和唐懷玉顧新衫怕被他不小心刺著,都站到屏風後面,因為他舞得十分不專心,不時地停下來,那道緩緩起落的白光也隨之消失,彷彿被他收進了袖裡。這位前程似錦的太守,目前正一步步地高昇。他有四個兒子,他分別讓他們兩個學文,兩個習武,又要求習武的那兩個也得懂一點文,不只是一個武藝高強的莽漢;學文的那兩個都會一點武,不能手無縛雞之力;有朝一日,父子五人同朝為官,讓那些沒有香火傳續的絕戶頭們看看,他們的官做得再大又有什麼用?我們在他深深的後院裡見到他最小的一個兒子,正在練習旱地拔蔥,飛簷走壁,已經能從樹頭上嗖嗖地飛到屋脊上了。不僅如此,這個孩子還善使一對一百多斤的銅錘,每當揮舞起來的時候,便聽見滿地都是風聲。顧新衫說,我當初要是有他這麼兩下,我也就不用上吊了。

    這是初三初四以前的事。初五夜裡,胡鼎雲與他的夫人睡在一起,我和唐懷玉顧新衫站在他們的床榻前,看見他們夫妻一件一件地將身上的衣衫褪去,胡鼎雲膚色偏黑,夫人則是一身細白豐饒的肌膚。胡鼎雲說:「夫人,不久就要進京了,我們先慶祝一下吧。」夫人說:「我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我在雁門這鬼地方早就住夠了。」隨後,她眼睛看著胡鼎雲,身子一點一點地向後倒去,隨後,胡鼎雲也順著她的方向像一把鍘刀一樣鍘下。

    我和唐懷玉顧新衫從床榻前離開,退至帷幔以外,聽見裡面掛在帳子上的一個鈴兒也響了起來,聽見胡鼎雲的夫人柔聲說道,心肝,我嫁給你算了,你娶了我吧。又聽見胡鼎雲說,說什麼昏話!你不是早就嫁給我了麼,難道你不是我的夫人?難道還要再嫁一次?聽到胡鼎雲這樣說,夫人像是剛從一個夢裡被叫醒,伸出手將自己的一張緋紅的臉摀住。

    顧新衫蹲在地上說:「啊呀!這個女人啊,我就要被她笑死了。」

    初六,胡鼎雲的轎子在雁門城裡的青石街上行走,東西南北四條街上走完以後,最後又回到青石街上,登上了城內最高的鼓樓,我和唐懷玉顧新衫也跟著上了鼓樓,看見雁門城如一盤剛剛擺好的棋,出現在下面。向北望去,隱約可見有一柱一柱的白煙從地上,山間升起。

    手下的人稟告說,胡兒們已有多日不來了。

    胡鼎雲臉朝北,嘴裡問道,為什麼不來了呢?

    一個人回答說,還不是因為大人您坐鎮雁門麼,他們都嚇得尿了褲子;褲子濕了,他們每天在曬褲子,又曬又烤,離得火近了吧,把褲子燒了,離得遠了吧,又烤不幹,又都是皮褲,裡面一尺來長的毛,不容易弄乾呢。

    胡鼎雲說,不要給我戴高帽子,把我壓暈了,壓倒了,雁門就保不住了。

    另一個人說,是真的呢,以前苗大人在的那時候,就鎮不住他們,胡兒們一天要來好幾回呢,不來三回也得來五回;一來了就在城外哇哇地亂叫,一面叫,一面已悄悄地派精細的人混進了城裡。

    「所以,得小心。」胡鼎雲繼續朝北望著,對手下的人說道,「不要以為人家總坐在火邊烤褲子,再難烤的褲子也總有烤乾的時候,一烤乾了,穿上就又來了。」

    聽到太守這樣說,他身邊所有的人都一齊朝北看,朝胡兒們平時常來的方向看,看見一人高的青草在湧動;再往後,青草灘過去,是一幕一幕的山。

    初七,胡鼎雲以一種閒適平靜的心情對他的夫人說起他昨夜做過的一個夢。夢中,他正在赴京的路上,忽然看見一個一身白衣的人站在路邊,深深地向他施了一禮。又走了一段路以後,他回頭去看,看見那個人還在那裡站著。

    這是前半夜的一個夢。到後半夜的時候,胡鼎雲又夢見了他的去世多年的父親,父親嘴唇青紫地站在一處房簷下,望著漫天的大雪。父親對他說:「雪下得這麼大,我好冷啊。」在夢中,胡鼎雲有些吃驚地對父親說:「十月初一那天給您捎去不少衣裳呢,有夾的,有棉的,還有皮的。」父親問他:「捎到哪去了呢,我沒見到啊?」胡鼎雲想,這是這麼回事呢,父親怎麼會沒見到呢?正想著,南山寺的鐘聲忽然響了,他嘩地一下醒了過來,看見天色已微明。

    胡鼎雲對夫人說,應該再給父親燒一下紙,多準備些御寒的衣物。夫人說,又不過鬼節,那些東西哪能說燒就隨便燒呢。胡鼎雲說,先別管那些了,什麼鬼節不鬼節的,爹看上去確實冷得厲害,凍得嘴唇都青了。看見夫人一臉迷惑不解的神情,胡鼎雲又說,不把老一輩人安頓好我們也走不了多遠,也到不了更高處。夫人聽到這話,也覺得在理,於是就吩咐人去城南最大的一家紙紮店訂做了一批紙錢、紙襖、紙袍。

    初八,雁門富商賈某邀胡鼎雲赴宴,並為其花園題名,胡鼎雲酒醉。

    初九,黃昏時分,一位老人來到雁門城南最大的那家紙紮店前,對店裡的掌櫃說:「我是來取我的衣裳的,天冷了,不知你們做好沒有?」掌櫃的愣了一下,一個頭上沾滿紙屑的夥計從掌櫃的身後走出來,對那位老人說:「老糊塗了罷,取衣裳咋能跑到我們這裡來?我們這裡是有衣裳,不過都是紙衣裳——您看看,這裡有您的衣裳麼?」

    老人抬起頭看看門上的牌匾,又看看兩邊的房子,說:「我走錯了麼?我記得就是這裡。」

    夥計說:「肯定走錯了,肯定不是我們這兒,您再到別處看看。」

    老人又抬頭看看門上的店名,說:「沒錯呀,就是這兒。」

    掌櫃的正要開口,卻被那個夥計攔住了。夥計對掌櫃的說:「這麼老了,哪能跟他說清楚呢,別管他了,他站一會兒就會走的,明明我們這裡沒有他的衣裳。」夥計把掌櫃的讓回去以後,看見那位老人還在門口站著,還不住地向裡面張望。夥計嘴裡像是含了土一樣悶悶地說道:「真能胡鬧呀,竟能胡鬧到這裡來。」他覺得自己這話至少有一半是為了說給那位老人聽的,卻又有點兒怕他聽到,這讓他自己也覺得有些奇怪,不知道這是怎麼了。他返身進去的時候,又看了一眼那位老人。

    街兩邊的人家和店舖一家一家地開始點燈的時候,坐在五色紙堆裡的夥計忽然想起了什麼,他稀里嘩啦地從那些五色紙裡站起來,一邊抖落著身上的碎紙屑,一邊從裡面走了出來,看時,門外已經沒有人了,那位非說自己的過冬的衣裳就是在這裡的老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紙紮店的夥計看見城南這一條街上,兩邊出現了星星點點的燈火,中間的街道如同一條黑洞洞的長廊,有面目模糊不清的人正在那黑洞般的長廊裡走著,還有的縮著脖子,連頭也看不見了。

    初十,幽州太守皇甫圖路經雁門,胡鼎雲設宴款待。隨後,皇甫圖在胡鼎雲的陪同下登上雁門城樓。

    十一日,城北守軍捉住一個名叫平汗的人,但這個叫平汗的人卻死活不承認自己叫平汗,非說自己叫牛貴,來雁門是來找他的舅舅。問他的舅舅是誰,是做什麼的?回答說是叫皮生貴,在城西的街上開著一個搾油坊。胡鼎雲說:「你叫牛貴,你舅舅叫皮生貴?」名叫平汗或牛貴的人說:「表舅嘛,多年不走動,忘了還有這麼一門親戚,起了名字後,又過了十來年,才忽然想起雁門還有這麼一個親戚,才忽然想起他叫皮生貴;那時才發覺牛貴這個名字有些不妥,可要再改過來,也來不及了,都已經叫了十幾年了。」胡鼎雲派人去查詢,城西那條街上真的有這麼一個叫皮生貴的人,也真的有一個小小的搾油坊,黃泥牆,黑窗框,胡麻油的香氣從門裡跑出來,讓大半條街都是香的,從那一帶路過的人,沒有一個不抽動鼻子的,有的甚至還把嘴張開。

    不多時,來了一個身上圍著皮圍裙的人,皮圍裙上浸滿了油污,從外面一進來,所有的人都聞到一股濃稠的油味。再看那人,手、臉,都是油的。胡鼎雲對那個名叫平汗或牛貴的人說:「你舅舅來了。」名叫平汗或牛貴的人盯著那道油糊糊的皮圍裙看了一會兒,又看見那人的額頭上還有一片樹葉,突然跑過來說:「舅舅啊,我媽讓我來尋你,我尋得你好苦啊。」坐在上面的胡鼎雲的臉上忽然盪開了一片水一樣的笑容,又看見那個進來不久的人像是要在太守的那種波光粼粼的笑容裡沐浴,先解下那件油得不能再油的圍裙,接著又脫去外面的一層罩衫。一個公差模樣的人頓時被剝出來,直立在眾人面前。眾人這才明白這個先前所謂的城西街上油坊裡的舅舅,原來竟是衙門裡的一名捕快裝扮出來的,一時都不禁覺得太守這個人為人有些奇崛,有些高聳入雲,不佩服是不行的,良心上也會過不去,每一個構想都高出地面,遠遠地超過平民百姓的頭頂以上。

    回頭再審那個叫平汗或牛貴的人時,發現他已咬了舌頭,再也說不出話來。咬下來的半個舌頭一直暗暗地含在嘴裡,沒有人看出來,差人們上去扒開他的嘴時,那半個舌頭才再也藏不住了,從嘴裡熱乎乎地跌落到地上,竟沒有一絲聲音。胡鼎雲欠起身朝地上看了一眼,看見它有些乖巧地躺在那裡,也不卷,也不動,酷似一片才割下來的羊肉,胡鼎雲竟也一時說不出話來。又看看那個叫平汗或牛貴的人,看到他竟不知道痛,還在那裡站著,似乎咬下來的是別人的舌頭。胡鼎雲歎息了一聲,說:「先別管他叫什麼了,他非說叫牛貴,那就聽他的,那就姑且就叫他牛貴吧。」說著,又讓人去搜他的身上,先是搜出一個又帶毛又鑲著綠玉的銅哨。

    不多時,又從一個夾層裡扯出一張熟得又白又薄的羊皮,皮子並不是白板一張,正面用褐紅色畫滿了東西,是一排一排的排列整齊的又像棺槨又像長木箱子的東西。正在琢磨羊皮上的內容時,很快又從貼身處搜出比白羊皮更讓他們覺得吃驚和難懂的東西,是一條二尺左右的黃綾,展開後看見上面有三幅圖:第一幅是一個人在仰起臉看一棵樹,他的頭頂上面還有雁飛過;第二幅圖由兩部分組成,前面是兩個人在打架,到了後面,一個人已經騎到另一個人的身上,不過,很難說後面這兩個人就是前面那兩個人,有一條蛇一樣的水彎彎曲曲地從他們的旁邊經過;第三幅圖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著,面前是一片汪洋大海,站著的人既像是第一幅圖裡的那個人,又不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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