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26章
    織蓆子的朋友鬆開手,歎了一口氣。我對他說,要不從明日開始,把蓆子拿到我這裡來織,他織蓆子,我打鐵,兩個人還能邊做活兒邊說話。我這樣說,是因為我覺得他在家裡好像根本織不下去,他的心思也不在那些蓆子上面。那個叫重光的人,那個如今又叫陳涉的人,那個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小個子的人,把他害得不淺呢;受害的還不僅僅是他本人,還有他的老娘,還有他的小妹,還有他們的家。

    但是,他卻很愚蠢地對我說:「萬一你的火把我的蓆子燒了呢?那不是又白織了?」

    我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對他說:

    「不會小心一點兒麼?我們又不是兩個傻子,專門燒你的蓆子?」

    他有些愣怔地看著我,讓我覺得他的魂好像已經不在他的身上了,已經走遠了。他伸出手又要拉風箱,被我叫住了。

    我對他說:「火候正好,不要再拉了。」

    他朝後仰了一下,靠在我那面煙熏火燎的牆上。

    他說,有一位姓雲的術士,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前後八百年,命算得那叫個靈。見到重光後,十分惋惜地說,重光是一條龍,但卻是一條池塘裡的土龍,飛不了多高,也飛不了多遠。重光問他有沒有什麼辦法,雲術士表示沒有。雲術士一口咬定重光出生的時辰和地點是造成他日後曇花一現的主要原因。重光與雲術士辯論,雲術士對重光說,不信盡可回去查問。而且,雲術士知道重光不叫重光,知道他姓陳。雲術士後面的這句話把自以為隱藏得很深的重光嚇壞了,他終於信服了。

    我問織蓆子的朋友:「重光出生在哪裡?什麼時辰?」

    織蓆子的朋友說,重光有一次喝多了酒,說他出生在半夜時分,他的母親起來上茅廁的時候突然生下了他,天地間一片墨黑,他剛一落地,就沾了滿身的泥土和便溺。

    我說:「他要是像大多數人一樣,正常出生在床榻上——」

    織蓆子的朋友說:「這話那位雲術士也曾說過,他說要是那樣的話,那就大不一樣了。」

    我聽了也覺得可惜哩,不過又覺得這樣的事真由不得自己。一個人,你何時出生,又生在哪裡,不是你自己能決定了的,你不僅插不上手,連在一旁看看的機會都沒有,命裡早就定好了。誰不想讓自己生在高處呢?所以,我對織蓆子的朋友說,土龍也畢竟是條龍,我們連土龍都不是哩。

    織蓆子的朋友說,到時你看吧,他一定會飛起來的。不過那時飛起來的不是重光,而是陳涉。

    我沒有等到那個時候,織蓆子的朋友也沒有等到那個時候。

    先是織蓆子的朋友被征到北邊去築長城,一走就再沒有音訊。不久,我也被叫到驪山去修墓,我的鐵匠鋪也關了門。

    關門的不止是我。街上的鐵匠、銅匠、銀匠、玉石匠、木匠、陶工,所有的鋪子都關了門,都到驪山去了。

    我與咸陽城裡的另外幾名銅匠和銀匠都在一個側室裡面做工,說是側室,其實就是一個廣大的山洞,外面驕陽似火,裡面卻幽深,蔭蔽,涼風習習,工匠如雲。問時,才知道有的來自齊魯,有的來自燕趙、魏晉。還有一些來自吳越的煉丹高手,只聽說他們攜帶著大量的海水般的水銀,卻從來沒有見過,只看見他們到處勘察,佈置,看見他們的面容和舉止也如同水銀般平靜而莫測。

    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只聽見山上山下到處都迴響著各種各樣的聲音,在一旁監工的人,數目並不比工匠們少。每天的飯都是從外面一筐一筐地運進來的,吃完後,看見那些筐子又都魚貫而出。在後來的一些日子裡,有細心的人注意到,每天從外面進來的那些筐子的數目都是不一樣的。

    來的這些日子裡,我已打造了百十餘副鐵環,每一個鐵環都有人的胳膊那麼粗,它們直接與地面連接在一起,這樣,地上就有了環。看著那些鐵環,我經常在想,這是要做什麼呢,是要把地提起來麼?我是這樣的,別人也是這樣的,銅匠銀匠們照例也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他們不明白為什麼要用銀子把木頭包起來,為什麼銀碗越做越大,銅獅子鑄好後,只在地上蹲了兩天就又化了,十幾天後又變成了一條黃龍,銀眼睛,銀毛。我又打出一些尖利的爪子,卻不是它的爪子,很快就有人來拿走了,拿到了別處。這些事情都不能問,問了也沒有結果。更何況,來拿爪子的人根本就都不說話,清點完數目後,拿了就走了。來我這裡拿東西的人,決不到銀匠那邊去,在銀匠那裡取貨的,也決不過我這裡來,他們行色匆匆,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也好像不是我們這個世間的人。

    沒有人告訴我們何時能完工,也不知別人何時能做完。我們已有多日沒有見到過日光,沒有見到過草木和流水。要看星星,得走一截路,走到正對著入口處的那個地方,抬起頭,有時能看見一兩顆,有時一兩顆也沒有,只有一小片深藍色的天愣愣地盯著看一陣,也不知天上的神仙們正在做什麼,但他們肯定用不著在這樣的地方做工,他們騎著金毛獅子,在雲裡出沒,在玉樹下對弈,在仙山瓊閣間行走。

    我想起我的鐵匠鋪子裡還有一副打好的犁鏵掛在牆上,還沒有被取走,那是一個叫河雲的人托我打的,我不在的這些日子裡,他一定去過了,一定看見鐵匠鋪的門緊閉著,裡面沒有人,也沒有往日那叮叮噹噹的打鐵的聲音。我彷彿看見他來了一趟又一趟,每次都沒有人在,他站在外面等著,四處張望著,心裡覺得鐵匠或許是有事出去了,或許過一會兒以後就又突然回來了。

    但是,我卻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重新打開鐵匠鋪的門,攏炭、生火、打鐵。與我一起來的銅匠銀匠玉石匠們也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進到這裡就不由自己了。原來在外面的時候,一天一天地過著,只覺得平平常常,從沒覺得有多好,進了這裡以後才發現原來的那一切是多麼好,身是自由身,今天不想生火就不生火,想看看銅匠一家人在做什麼,就可以走到他們家裡去看看;惘四本來只要一把刀,要是高興,完全可以再多打一把白送給他,他一定嚇得不敢接,以為會多要他的錢,他實際上連打一把刀的錢都不夠,一看他那滿臉堆起的笑,就知道他是又要預備賒賬呢,人還在路上走著,滿臉的笑容先已作揖打躬地來到了門口;靳伯的一個侄兒,幾次提出來想要跟我學打鐵,我都沒有答應,這次要是能回去了,我想就讓他來吧,我也可以多一個幫手。

    有那麼黑洞洞的一天,那些送飯的筐子從上面下來後,我們發現每個人竟然比平時多了一塊肉,這塊突如其來的只是用鹽煮出來的肉讓好多人興奮不已,都覺得像是在過年一樣,大多數的人都是還沒有嘗出是什麼味道,就已經吃下去了,只有極少數平日就細緻慣了的人還在一點一點地不動聲色地吃著。就在那時,忽然聽到一陣嗚嗚咽咽的哭聲,看時,卻是銅匠老白,已經滿臉是淚,手裡托著那塊肉,還沒有動一下呢。老白哇哇地哭著,嗚嗚地嚎著,他說我們完了,肯定沒命了,吃完這塊肉,就要死了,所以他不吃。人們於是就都說他,說他煞風景,又說,該你死的時候,不吃也得死,別以為你不吃就能混過去,就能不死。聽了這話,老白哭得更厲害了,他說,平白無故的咋就突然想起要給你們吃肉呢?工期一定是快完了,給每人吃一塊肉,好打發你們上路。

    聽到老白這樣說,大家忽然都不做聲了,都在仔細琢磨老白的話,發現他說得也不無道理,不全是瞎擔心。這樣一想,就忽然覺得方才吃下去的那塊肉也開始在肚子裡做怪,變得很難受,沉甸甸的像金子一樣在墜心,又像個活物一樣在動。玉石匠人福海對老白說,工期快完了,吃一塊肉是為了慶賀。老白冷笑著,慶賀?你是鑿石頭鑿傻了,我看你去另一個世界裡去慶賀吧。我們這樣說,那些監工的也不管我們了,他們在離我們幾丈遠的一條長長的通道裡吃飯,還有酒氣不時地飄過來。

    老白說,看見沒有,人家那才叫慶賀哩。

    老白不是在胡說,那邊真的和我們這邊不一樣呢。最先受到震動的是玉石匠福海,到這時他好像才終於覺得先前吃下去的那一小塊肉不像他一開始想的那樣好,他那張白玉般的臉上浮現出了雞血石一樣的東西。

    第二天卻是一直沒見有飯下來,每個人都在埋頭做自己手裡的活兒,做一會兒,就會有人抬起頭朝那個入口處仰望一下,總覺得那些送飯的筐子們就要從那個明晃晃的地方陸陸續續地下來了,一筐一筐地吊下來。差不多每一個人都朝那裡仰望過不止一兩回,但是卻沒有一個人能把那些筐子們仰望下來,誰也不行呢,眼裡都沒有神力,不能讓那些筐子們陸陸續續地吊下來。慢慢的就沒有人再抬頭看了,看也是白看,只會讓脖子越來越酸。

    可是,就在沒有人再繼續朝那裡看的時候,入口那裡卻突然霍地一下黑了下來,在遠處做活兒的工匠們都沒有覺察到,但是在近處的人們都看見了,一開始還都以為是那些送飯的筐子在入口處卡住了,以為上面的人們正在努力想辦法,把那些筐子重新吊下來,但等了很久,上面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不久沒有筐子下來,四下裡反倒越來越黑了,再抬頭去看時,已經看不出哪裡是原來的那個總是透著亮光的入口了,因為上面已一片漆黑,你不知道哪一片地方曾經是那個入口。到這時,已經再沒有人認為是筐子在入口處卡住了,要是那樣,總還會有一下縫隙的,而眼前卻是連一絲縫隙也看不見。很快,又覺得越來越憋氣。

    憋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老白驚乍乍地叫道:「我們完了,都出不去了!」老白的這一聲驚叫,把所有的人都嚇醒了,有人率先哭出了聲,跟著又有一群人發出了嗚嗚的聲音。黑暗中,不少人開始跑動起來,但只跑了一會兒以後就再沒有人跑了,一來是因為完全看不見方向,一跑就會把別人撞翻,接著又被另外的人把你撞翻;二來是胸中的氣越來越不夠用,明顯地覺得像是甕裡的菽粟,用去一點就會少了一點,卻不能夠再生出新的來,於是就再沒有人跑了。好多人都覺察到了,誰跑得快,誰死得也就快。有人坐在地上,開始罵官府,罵朝廷,黑漆漆的,也不知是誰在罵。後來,連罵聲也沒有了,終於發現,罵人和跑動原來是一個理,都會讓你身上的氣越來越少,罵得越多,走得越快。連老白也不再叫喊了,再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

    就這樣都死了,包括那些一直以來自以為比我們高人一等的監工們,他們從來也沒有想過他們自己也會被堵在裡面,總覺得他們是朝廷的人,和上面貼得更近一些,各人都對朝廷有功呢,輪誰死也輪不到他們。

    沒有聽見玉石匠福海的聲音,也沒有看見他那張白玉般的上面湧動著雞血石的臉,卻聽見從西面成排成排的陶俑們那裡傳來低低的笑聲。

    多少年過去了。

    有人從外面扒開一個口子,他們在盜走一些財物的同時,也讓我們那些冤魂得以超生。

    於地下看到一段文書,這樣寫道:

    漢高祖取天下,皆功臣謀士之力。天下既定,呂後殺韓信,彭越,英布等,夷其族而絕其祀。傳至獻帝,曹操執柄,遂殺伏後而滅其族。或謂獻帝即高祖也;伏後即呂後也;曹操即韓信也;劉備即彭越也;孫權即英布也,故三分天下而絕漢,以報夙願。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