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25章
    四叔,我最早姓秦,和朝廷是一個姓。後來上面不讓姓了,說一戶人如何能與朝廷同姓,就把這個姓收走了。好多年,我們有名無姓。

    也有過一個四叔,不過不是你,他叫霧獨。

    霧獨死得很早,是為他小時候的一個朋友死的。朋友是一個名叫負行的女子,有丈夫,有孩子,父母也都在。不知因為什麼事,負行的一個仇人要挖出負行丈夫的心。霧獨問那個人,挖我的行麼?那個人竟也同意了。有了仇人這句話,霧獨就轉過身去,別人都以為他是在禱告,或者是在準備反擊,但等他再轉過身時,他已給自己開了膛,手裡托著他的心,對朋友的仇人說,給你取出來了,你來拿吧。說完就倒下了。朋友的仇人撿起那顆還熱乎乎的心,臨走時對名叫負行的女子說,兩清了,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我學會打鐵的時候,霧獨已經死去好幾年了。

    我一直在咸陽城裡打鐵,打一些馬掌,釘子,砍刀一類的東西。三原那個地方有一個孩子,經常來我這裡買釘子。問他買釘子做什麼,從來都不說,每一回都是放下錢,拿了釘子就走。一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不會說話,是個啞巴,但是,你跟他說話,他又明顯地能聽懂,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想說,後來我也就不再追問他不再難為他了,或許是家裡的大人不讓他說吧。

    我的一個織蓆子的朋友有一天領來一個人,小個子,丹鳳眼,說是叫重光,要在我的鐵匠鋪裡住幾天,就住下了。織蓆子的朋友與我之間全是義氣和情誼,但對那個丹鳳眼的叫重光的人卻全是敬重,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處處都流露出真心實意的敬重和尊崇。我看在眼裡,心裡也覺得有些奇怪,但是也從來沒有問過,問那些做什麼呢,想說的時候,他們自然會說的。我還是每天繼續叮叮噹噹地打我的鐵,他們兩個,有時候出去,有時候則一整天都坐在我鋪子後面的房子裡,也不知他們在說些什麼。吃飯的時候,也是他們兩個在後面吃,我一個人在前面的鐵匠爐子前吃。

    織蓆子的朋友對我說:「重光是個面薄的人,怕羞呢,不敢到前面來吃,希望你不要怪他。」

    我說:「我怎麼會怪他呢,他想在哪裡吃就在哪裡吃,不敢來前面吃,那就在後面吃,前後都是個吃,在哪裡吃不一樣呢。」

    天黑下來以後,街上沒有人的時候,那個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名叫重光的人就會悄悄地不聲不響地從後面走到前面來,站在一旁,看我打鐵,濺起的火星有時會蹦到他的身上,他也並不躲閃,我覺得他也並不像織蓆子的朋友說得那樣膽小。我看他的時候,他就會朝我笑一笑。鋪子裡不點燈,有爐灶上的火就足夠亮了。不過,名叫重光的人似乎更喜歡站在暗處。我看到,在我這裡住了幾天,他看上去比剛來那會兒白了不少,剛來的那會兒像個陶俑呢。

    也是一個黑燈瞎火的晚上,名叫重光的人又悄悄地從後面過來,不聲不響地站在一旁,看我打鐵。打完最後一副馬掌的時候,我停下手裡的錘子,水裡哧地響了一聲,臉前騰起一陣霧氣。聽見名叫重光的人問我:「會打銅錢麼?」

    我愣了一下,趕緊把扔到水裡的馬掌撈出來。名叫重光的人又向我比畫了一下,我才終於明白了。我對他說:

    「會打也不敢打,那可是要滅門的,除非不想活了。」

    聽見我這樣說,名叫重光的人笑了笑,又回到後面去了。

    織蓆子的朋友對我說:「重光誇你呢,說你是個老實人。」

    別人這樣說,我也沒往心裡去,還是繼續打我的鐵。

    有一天,織蓆子的朋友的妹妹來到我這裡,來找她的哥哥,說他已經有好久沒有回去過了,這些日子以來,連蓆子也不織了,家裡的人也見不上他的面,更重要的是家裡的米面也早就沒有了。我對朋友的妹妹說,我見過她哥哥,再見到他時,一定讓他回去。朋友的妹妹走的時候,我給她裝了兩升米讓她帶了回去。她在的時候,我沒對她說,我知道我的這個織蓆子的朋友每天都和那個名叫重光的人在一起,出來進去都形影不離,自從認識了那個小個子的丹鳳眼,他或許早就把織蓆子的事全都忘了,完全不記得自己是幹什麼的,甚至也許忘了自己是誰。而那個叫重光的人,我一直都覺得他來歷不明。

    天黑的時候,織蓆子的朋友和重光又從外面回來了,提了一點兒荷葉包著的熟牛肉,一壺酒,邀我到後面去飲酒。重光先到了後院以後,我把織蓆子的朋友叫住,問他有多少天沒有織過蓆子了?聽我這一問,他頓時顯得很難為情,承認自己真的把織蓆子的事給忘了。接著,我又告訴他,他的妹妹來過了,家裡人在找他呢,家裡已斷了炊。我的話到底讓他著急了起來。他向我保證說,就這兩天,一定抽空回去一趟,並且趕快織出幾領蓆子,拿出去賣了。我對他說,你要是一不小心把自己的老娘和小妹都餓死了,看你後面這些年怎麼過?街上的鄰里們會唾死你。我的話對他觸動不小,好像把他哪個地方弄疼了,那一晚,他和重光在一起飲酒的時候,第一次變得悶悶不樂,心裡或眼前像是有葦子在跳動,軟軟地飄著。

    第二天早上,當我起來生火的時候,發現織蓆子的朋友和重光兩個人都已經不在了。

    我打了一天的鐵。到天黑的時候,剛想坐下來喝點水,一個人咚的一聲從外面撞了進來,一看,正是織蓆子的朋友,身上有土,臉上還有血。我把給自己倒好的那碗水遞給他,他一口氣喝完,然後濕淋淋地告訴我說:

    「重光出事了,被官府捉去了,脖子上套著鐵索,一路牽著走了。」

    我問他官府為什麼要捉重光?他說不知道。我就說:「肯定有原因,街上那麼多人,誰都不捉,為什麼單單捉他呢?」

    織蓆子的朋友對我說,他要去救重光,可是又明明白白地知道救不出來。我對他說,眼下最應該救的人是你的老娘和小妹,而不是重光;重光當然也應該救,可是你根本救不出他來。在我的勸說下,他擦去了臉上的血,撣去了身上的土,終於決定要回家去了,暫時先不管重光,先回家織兩天蓆子再說。他的老娘和小妹不僅僅需要吃的,也更想見到他的人呢。

    我相信他在家裡老老實實地織了幾天蓆子,也相信他不時地還往外跑,他的心思並不在家裡,也不在那些蓆子上。果然,有一天,他風一樣地從外面跑進來,關上鐵匠鋪的門,十分高興地對我說,他剛剛得到消息,重光從獄裡跑了,官兵們正在四處搜捕捉拿。我能看出來,得知重光跑了的消息後,他是真的高興,說話時,他的那張瘦削的帶著菜色的臉上還在一閃一閃地放著光呢。那時候,我聽到街上有喊聲,還有不斷地跑過的馬蹄聲。織蓆子的朋友坐在我打鐵用的一尊砧子上,臉上是一種既擔憂又高興的神色,有時他會一個人不知不覺地笑出聲來,出神地看著某一個地方,自言自語地說:「是龍就不會被困住。」

    我問他:「誰是龍?難道是那個叫重光的人?」

    織蓆子的朋友抬起頭看著我,覺得自己說漏了嘴,便也不想再繼續遮掩下去了。他對我說:「你是我今生最好的朋友,我也不能再一直瞞著你了,再瞞下去,我會沒臉見你。我告訴你罷,重光不是人,是條龍哩。」

    我問他,怎麼知道重光不是人,是條龍?他想了想,說,這事不能細說哩,反正知道,重光一定是條龍。又說,那麼多的鐵索上上下下地拴著他,他能跑出來,這本身就足以令人稱奇;尋常的人能行麼?把你那麼拴住,把我那麼拴住,我們能跑出來麼?只有等死了。但是,重光卻擺脫了那一切,像只大鵬一樣地飛走了,那些東西對他沒有作用呢。

    我說:「也不能就因此說他是一條龍罷?一個會奇門遁甲的人也能逃脫得了呢。」

    我的話讓織蓆子的朋友明顯地有些不悅。他說:「連我的話也不信,這些事,我連我的老娘都沒有告訴過,只告訴了你一個人,你卻不信。」

    我想起了那個長著一雙丹鳳眼的名叫重光的人,想起了他說話時盡量遮掩著的那一腔蠻子口音,他明顯不是我們這個地方的人,我覺得他像是楚國人。

    織蓆子的朋友說:「我真心實意地告訴你,你不要輕視重光,他是做大事的。」

    我說:「什麼大事?」

    他說:「到時你就知道了。」

    又數落我,說我:「你整天只顧叮叮噹噹地打鐵,什也不知道。」

    我應該知道什麼呢?

    他說:「要不是家裡有老娘和小妹,我早就走了。」

    我問他:「是去找那個叫重光的人麼?」

    織蓆子的朋友點點頭,也知道自己被家裡絆著,至少一年半載之內走不了,哪裡也去不了。另外,也確實不知道那個叫重光的人如今到底跑到了哪裡,天下這麼大,一個人東躲西藏,另一個人要找他,真比上天還要難哩!再遠的先不說,光是從咸陽到洛陽,就得走上好幾個月,那還得要一路上順利才行。

    我把爐灶上的火稍稍撥旺了些,又在上面壓了幾塊炭,將三四根鐵條****火裡,讓它們慢慢地燒著。昨夜快掌燈的時分,有兩名樵夫找上門來,要我給他們打造幾把砍刀,他們常年出沒在太白山上,手裡的刀要是不順手,不僅砍柴不易,有時連命都保不住呢,狼蟲虎豹,鷹鷲蛇蠍,沒有一天不遇到的。我答應給他們打幾把最好的砍刀,我選了上好的鐵,幾番淬火,我不想讓他們帶著我打的刀,又到山上被吃了。

    織蓆子的朋友滿腹心事地坐在我的旁邊,看著我把燒紅的鐵條從火裡抽出來,他眼睛裡像是盛滿了涼水,讓我在一起一落的打鐵聲中感到一種微微的寒意。

    忽然,他說:「重光其實不叫重光,他的真名叫陳涉。」

    我一邊打鐵一邊想,這是為什麼呢?一個人有一個名字就夠了,為什麼要用兩個名字呢?陳涉就陳涉罷,這個名字也沒什麼不好的,更不是一個見不得人的名字,為什麼又要叫重光呢?依我看,重光這個名字還不如陳涉呢,不知他為什麼要這樣搬著石頭砸自己?當手裡的鐵條漸漸地變寬變薄時,我仍然沒有想明白這件事,我把它重新塞進水裡。

    我們一家人,連姓氏都沒有哩。

    我對他說:「幫我拉幾下風箱。」

    織蓆子的朋友愣了一下,很快就坐過來,拉起了風箱,爐火開始呼呼地響了起來,開始變紅,變青,完全變成了一堆緊抱成一團的力氣,變成了一堆刀都砍不斷的灼熱的筋骨。我看見那些鐵條在裡面煎熬,慢慢地改變著容顏。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告訴他說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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