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5章
    在塞外河套地區,出生一年以後,我就能幫主人幹活了。我的主人叫薄進財,年輕時因為引水澆地和別人打架,被打瞎了一隻眼,所以人們又都叫他瞎進財,進財是個好人。進財給我起了一個名字,叫我小四。在進財家裡,不僅我有名字,豬、羊、雞,它們也都有自己的名字,小貓小狗更是都有名字,因為,要是它們都沒有名字,叫它們的時候,它們就不知道是在叫誰,會互相亂看,還以為是在叫別人呢。進財家的小貓叫咪兒,小狗叫旺兒。

    旺兒是個很討嫌的傢伙,只有一隻小板凳那麼大,人們叫它板凳狗,經常猛不防地抱住我的腿亂咬亂啃,有時候呲著牙,喘著氣,還想撲上來打我,我踢都踢不開它,它像是長到了我的腿上,不管我怎麼踢,它都死死地抱著我的腿不放,就像是綁在我腿上的一塊狗皮,想要把它踢開,甩下去,根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進財在家的時候,我就大聲地叫,讓進財管一管旺兒,我的叫聲把進財從屋裡叫了出來,看見旺兒還頑強不屈地糾纏在我的腿上,進財就說,旺兒,不要啃小四的腿,想啃啃你自己去。不光是啃我,它還喜歡抱進財妻子的腿,哼哼嘰嘰地在她的兩腿之間拱來拱去,伸出舌頭飛快地亂舔。進財的妻子問進財,這狗怎麼這樣兒?進財從門後的牆上取下鞭子,對旺兒說,旺兒,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你是我麼?你以為她是誰?你以為她是一隻母狗麼?錯了,都不是。你要再這樣,我就不要你了。

    這樣說過幾次以後,旺兒果然收斂多了,再也不到處亂抱亂啃了,很多時候,它趴在門口,眼睛看著地,一言不發,像是在想事情,人從它臉前走過時它也沒有反應。我們都覺得,它咋能這麼安靜呢。進財的妻子出門的時候,會向它招一招手,旺兒,跟我走。女人們做事好像從來沒有道理,我心裡說,怎麼還叫它呢,難道就不怕它再舔你抱你麼?但她似乎把以前的事情全忘了,頭髮梳得又光又亮,滿臉春色,腰扭得吱吱亂響,水汪汪地一浪下去一浪上來。有時候旺兒會站起來跟她去,但有的時候,它只是抬起頭看看她,然後想一想,接著就又趴下了,眼睛看著地。它為什麼不跟她去呢?一開始我也不明白,後來我想,它很有可能是怕出去以後管不住它自己,怕把握不住自己,一看見她,就忍不住又想舔,又想抱,抱完以後馬上就知道又錯了,又闖了禍,回來後,進財肯定又要說它,罵它,給它顏色。

    除了旺兒,還有那個小貓也時常來搗亂,經常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突然噌的一下躥到我的背上,有時甚至就站在我的頭上,瞇著眼睛,看著太陽,東張西望,覺得自己高高在上,神氣得不得了。一個小貓,不到一尺長,有什麼可神氣的,它能這樣,還不全是仰仗著我麼?我只要一低頭,一甩耳朵,它馬上就會咚的一聲跌下去,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我只是不願意那樣做罷了,它又那麼小,還有進財的面子。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放開嗓子,亮亮地來上幾聲,一時間,山上,河裡,到處都跑動著我的回聲,聲音讓一直在旁邊埋頭犁地的老牛都停了下來,我問它我唱得咋樣,老牛說,沒說的,甚響!

    每次我跟進財出去的時候,旺兒,咪兒,還有那些小豬小羊小雞都會亂七八糟地跟在後面,鬧哄哄地吵成一團,都想要跟著去。進財將它們喝住,堵在大門口,對它們說,站住,都給我站住!我只能帶小四一個人去,你們去了沒用,只能給我添亂,壞事,都給我回去。它們互相看看,就都回去了,小豬一聲不吭,公雞耷拉著翅膀,雞冠歪到一邊,顏色由赤紅降成灰紅。我想,別說由赤紅變成灰紅,就是直接變成藍的綠的,恐怕也不行,也不可能帶它們去。

    我們離開家,進財帶著我去賣豆子,換羊皮,把莜麥換成谷子,把谷子變成米。進財總是怕我馱得太多了,他總會勻出一些來,自己背著,和我並排著走。我們走在風裡,聽見沿路上的樹木刷刷地響著,樹上的葉子在不停地招手,聽見有人在嘲笑進財,嘲笑他的愚和迂,放著活生生的東西不騎,非要自己走,最不能讓人理解的是還替人家背著東西,這是個甚人呢?進財對我說,別理他們,咱們走咱們的,他們想說甚讓他們說去吧。塞外的雲彩棉絮一樣在天上鋪著,飄著,大雁齊聲叫著,哦哦啊啊地飛過。在路上,經常能碰到那些和我長得差不多的,它們伸長脖子,費力地拉著車,還有的被人騎著,或者身上馱著高高的小山一樣的東西,低著頭走著,迎面有聲音過來時,它們有的會忽然抬起頭,把好奇的目光從眼睛的深處流出來,再送過來,然後再回頭看看它的主人,趕上主人的心裡正麻煩,會很不耐煩地給它一鞭子,一下就把剛流出來的那種帶著孩子氣的東西又給打回去了,於是,只好低下頭繼續照舊走路,知道不該看的就不能看,不該問的也不能問。

    那種時候,我就在想,啊呀,還要怎麼樣呢,我這一輩子啊,能夠遇到進財,真是我不幸中的萬幸啊!我知足了,沒有什麼不滿意的,進財從來沒有打過我,一次也沒有,有的時候,他寧可啪啪地打他自己,也不會打我,一條命,上哪裡去找這樣的運氣和福氣呢?轉成個人,又能如何呢?我也不是沒有見過,有的人,名義上說是人,實際上活得那個無奈、窩囊,受得那個罪,幾天幾夜也說不完,活得還不如我呢,還不如旺兒呢。旺兒活得多悠閒,多自在,想趴著就趴著,想站著就站著,想跑就跑,想叫就叫,想不理誰就可以不理誰,一個人能這樣麼?不能。

    進財說過,有的人,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個東西,可你還是得對他笑,還是得跟他說話,沒辦法,不能不說,儘管心裡是無數個不願意。這又讓我想起旺兒,旺兒要是覺得進財不好的時候,連進財也不理,儘管明知道他是它的主人。有一回,進財的妻子又在進財的面前告了旺兒一狀,真實的原因是很複雜的,連我也說不清楚,但進財只是往一邊倒,不問青紅皂白地把旺兒打了一頓。旺兒趴在地上,眼睛看著地,螞蟻在它的眼前走來走去,螞蚱在附近蹦著,我問它疼不疼,它沒有說話,連我也不理了。進財的妻子從我們的面前過去了,等她出了大門以後,旺兒忽然對我說,這個女人,真是個婊子啊!我對旺兒說,還能這麼罵主人麼,我也知道她不對,可你這麼罵她,不是在罵進財麼?旺兒說,我就罵了,你要是想告就告去。

    家裡家外的活兒,我總是揀最重最苦的幹,而且幹得心甘情願,我要替進財分憂解難,我要報答他對我的好。旺兒曾對我說,進財不打你是因為你有用,能給他幹活兒。我對旺兒說,你也有用,你能看門。旺兒說,我還小,還看不了門,等再過一兩年,我再長大一點兒,我就能看門了。我承認旺兒的話有道理,春天時往地裡運送肥料,秋天時又去地裡馱谷子,運麥子,除了這些固定的營生,還有許多不固定的,比如拉磨,比如去草地深處馱皮毛,去烏蘭賣草,去臨河趕集,鐵掌換了一副又一副,連釘掌的鐵匠們都認識我了。進財的鞋也不知磨破了多少,有時候我真想對他說,你上來騎一會兒吧,但他一次也沒有。他站在路邊背風的地方吃乾糧,乾糧常常把他噎得說不出話來,看上去像是中了毒一樣,兩個眼睛瞪著,兩個臉腮鼓凸著,好半天才能消下去,兩個眼睛也才能重新變小。看見我的眼睛是濕的,他摸著我的鼻樑,對我說:「一颳風你就流淚,這是咋鬧的呢?」

    可惜的是,這樣的日子也沒過幾年,有一天,進財忽然死了。

    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那天我沒跟他出去,只看見那時候門口一帶很亂,日頭光裡如同有邪氣在作怪一樣,黃白黃白的光線在一下一下地抽搐,每一下都抽得很厲害,跳來跳去,就差沒有吐白沫了,也許吐了,是我沒有注意到。緊接著就看見門口有人進來了,他們的手裡抬著進財,進財看上去變得很小。一個人上去把家裡的門拆了下來,這以後進財就一直躺在那扇門上,那時候他已經死了,臉是灰的,上面有幾道血,都不太長,像是有人用毛筆趁他不注意的時候給他畫上去的,一橫、一豎,還有一個鉤,都是短短的一下,似乎來不及畫得更長。當進財被平放到門板上的時候,兩塊發硬的乾糧咕嚕嚕地從他的身上滾落出來,幾隻雞眼睛一亮,立即炸開翅膀,想直奔過去看看那到底是什麼,我喊了一聲,把它們都嚇住了,一隻公雞看著我,打了一聲鳴。大約兩三個月前,我就是用這樣的喊聲把一個半夜裡來偷羊的人嚇跑了,喊聲拔地而起,更重要的是我還踢到了那個人的腿,儘管他穿著皮襖,背著臉,卻看見他仍然還是像箭一樣地飛走了。

    它們的頭上有毛在往下落,一根,兩根,進財的妻子忽然被進財的一隻垂在門板邊上的手絆了一下,她以為是進財的手在拉她,立刻癱軟在地上,她是被嚇哭的。她說,他拉我,想讓我跟他走,我不想跟他走啊!有人對她說,他沒拉你,他已經死了,再也不會拉你了。她坐在院子裡的地上,十分不相信地看著躺在門板上的進財,越看越覺得害怕,越讓她覺得不敢相信,兩手撐在地上,上半身向後仰著,一點一點地摩擦著朝後退。

    是我拉著車把進財送到墳地裡的,墳在陰山下。

    進財一死,原來的那個很大很滿很齊整的家馬上就完了,塌成了平的,雞也不飛了,狗也不叫了,我不知道它們都到了哪裡,一轉眼的工夫一下就都不見了,所有的東西都好像變成了水,沒有流向任何地方就消失了。

    進財的妻子很快就又嫁了,她和一個姓孟的人入了洞房。夜裡,我聽到他們在滾燙火熱的炕上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叫得水汪汪明晃晃的。後來,我忽然想起了進財,以往在這個時候,進財會提著馬燈,端著一碗豆子或高粱,一隻手摸著我的耳朵,總要親眼看著我吃一會兒他端來的東西,然後才會放心地離去。進財啊!這樣想著,我忍不住叫了幾聲,聲音濺到黑糊糊冷寂寂的陰山上,沒有被山上的東西掛住,卻又被碰了回來,青石頭一樣咚咚地落在了院子裡。進財的妻子嫌太響,嫌不安靜,就讓那個姓孟的人出來打我。姓孟的那個人出來後,倒也無心打我,他在門口愣了一會兒,像是在用眼睛尋找東西,找那種既能夠讓他覺得順手又能夠打我的東西,踅摸了一會兒,先是隨手拿起立在門邊上的一把掃帚,在手裡掂了掂,晃了晃,好像是覺得不太頂事,就又放下了;又拿起一把鐵鍬,看了看,可能是又覺得太重,也放下了;後來,為了省事,他終於十分果斷地提起半桶髒水,嘩地一下潑到了我的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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