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6章
    第二天,在黃澄澄的日光裡,進財的妻子和那個姓孟的人並肩站在屋門口,她的一張臉被照得又鮮艷又光亮,覺得沒有人會以為她曾經是進財的妻子,也曾經披頭散髮地赤著腳餵過豬,只怕是見到她的人都會不容分說地把她認成是一位仙女呢。她對站在她身邊的那個姓孟的男人說,她的兩條腿已經不能併攏了,中間像是有了一條開闊的溝。姓孟的那個男人聽到她這樣說,頓時顯得又高興但又有些冤屈,他往旁邊跨出一步,又轉過來看著她的腿,用眼睛丈量著那兩條腿之間的距離,量了一會兒,沒有量出多少尺寸來,倒是量出一片讓他感到無比鬆快的笑意,女人的話明顯是在誇大,撒嬌,但他喜歡這樣的誇大和不實,喜歡她那種看似鬼精的樣子,要是照實說來,實打實地道來,反倒沒有什麼趣味了,是的,要的就是這樣。之後,他又貼近她的耳邊說了一句話,剛說完,女人的臉前就飄上來一片紅雲。

    他們又說了一會兒別的,後來就說起了我。

    「把它賣了吧,它在外面,我老覺得是進財站在那裡。」

    「噢?」

    「一想起這些,我都不好意思脫衣裳。」

    姓孟的男人看著身邊的這個春天的楊柳一樣飛花飄絮搖來擺去的女人,他本想說「還說不好意思脫呢,脫得比誰都快——」,但最終說出來的卻是:

    「它幾歲了?」

    「不知道。」

    「不知道?」

    「能賣了麼?……便宜一點兒也行。」

    「不愁賣不了,看上去它並不大。」

    埋下種子,就會發芽。幾天以後,一個名叫韓茂生的人把我買走了。

    韓茂生和他的兩個兒子,他們是父子三個人一起來的,回去的路上(從這時候起,我就再沒有名字了,其實也並不是這時候,從進財一死,我就開始沒有名字了,再沒有人叫你的名字,那就等於你沒有名字了),他們父子三個人都騎在我的身上。我馱著他們走了一會兒,聽見韓茂生突然尖叫了一聲,隨即就疼痛萬分地跳了下來,看見他的兩個兒子還在我的身上泥胎一樣坐著不動,馬上火燒火燎地對他們說:「下來,都下來!」兩個兒子就像剛從夢裡被叫醒一樣,愣怔怔霧濛濛地看著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知道他們的這個爹在張著嘴叫喊什麼,還沒有等他們想明白,兩個人就都被連拉帶拽地揪了下來。

    「還坐著?心安理得地坐著,也不怕把你們都坐死?」韓茂生對他的兩個兒子說道。「我要不把你們揪下來,你們還會一直坐在上面,是不是?」

    「是呀,肯定是,肯定是那樣的。」他的大兒子說,「因為直到這時,我也沒鬧明白我們究竟哪兒不對了,讓你這樣又跳又叫的。」

    「說得好!我就知道你沒鬧明白。為甚?因為你是一個真正的飯桶,一個有名的大傻子,你要是鬧明白了,那倒成了一件奇怪的事。

    這樣說著,他又看看兩個兒子,看到他們都是一副無辜的冤深似海的樣子,才終於確信他們是真的沒有弄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火,這個發現也終於讓他這個做爹的最先洩了氣,他聽見有哧哧的跑氣的聲音傳來,他知道那是他的心勁在漏光,在流失,流一點兒少一點兒,流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剛才還像鼓一樣,到這會兒開始癟了,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平裡走,往癟裡去,這種事,瞞得了別人,瞞不了自己。於是,他不得不在心裡勸說自己,兒子是那樣的兩個兒子,生多大的氣也沒用,除了能把人氣得像雞毛一樣暈暈地浮起來,再沒有別的作用,不是麼?這樣一點兒一點兒地想著,盤算著,慢慢地覺得不再那麼生氣了,已經好多了,看到一片風平浪靜的晴朗景象,藍色的陽光,綠色的風,燕子飛來了,桃花也開了。於是,他心平氣和地對兩個兒子說,你們知道麼,咱們三個人不能一齊上,無論如何都不能,這要是一路上騎回去,非把它壓死不可,那樣一來,我們就等於白白把一筆錢扔到了路上,還落個不仁不義的名,想起來都後怕!我忙糊塗了,你們兩個也不懂得提醒我,我氣的是這。都這麼大了,一點兒事也不懂,光知道吃,光知道坐著偷懶。

    為了表明自己不是一個純粹對家裡沒有一點兒用處的人,他的小兒子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然後忽然問他說:「你說咱們白白地把一筆錢扔在了路上,我沒看見,在哪兒呢?」

    聽到小兒子這樣說,韓茂生急忙吃力地將心裡一股就要竄出來的舌頭一樣的火壓住,夾住,因為這,他的嘴像是被燙了一下,嘴裡絲絲地響了兩聲。他說:「當然是不久前花出去的那筆錢,它要是在路上死了,那不就是把錢扔在路上了麼。唉!」

    聽他這麼一說,小兒子好像終於明白了,這個眼睛裡白眼仁比黑眼仁多很多的孩子,就用他的那種眼神看著他的爹,看著這個名叫韓茂生的人,他頭一次覺得人活著很像是一汪水,不知道裡面到底有多深,不知道裡面到底有什麼。

    他聽見他們的父親韓茂生對他們弟兄兩個說:「賠一筆錢還不是一件大事,除了這,還有別的麻煩,看見我們三個人騎著人家一個,別人會笑話我們,會罵我們,會說我們父子們心眼兒不好,心狠手辣,用不了多久,這事就會傳到所有人的耳朵裡,我們擔當不起哪。」

    聽到這話,弟兄兩個都終於明白了,他們騎得好好的,他為什麼要把他們拉下來了,弟兄兩個都覺得拉得對,還就得拉下來,不拉下來還真不行,就那麼騎著回去,那還不讓人們罵死?爹做得對,若沒有他在,他們弟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爹啊,你總是在最關鍵最危急的時候出招,撥雲見日地挽救咱們,挽救咱們這個家!……然而,爹同時又告訴他們,最多只能有兩個人騎在上面。這是什麼意思呢?這就是說,必須有一個人在下面走,讓誰走呢?讓誰走誰都不願意走。於是,當爹的想出一個辦法,父子三人比賽往一棵樹下跑,決出輸贏勝負,落在最後的那一個在下面走。小兒子對韓茂生說:「要是你跑在最後呢,你也不能騎麼?」韓茂生說:「當然不能,別說我,天王老子也不行;我在下面給你們牽著。」

    於是他們先把我領到一棵樹下。

    這以後,韓茂生讓兩個兒子與他站成齊齊的一排,誰也不能先把腿邁出去。隨著他一聲令下,他本人率先跑了出去,從他的姿勢和步子上看,明顯有一股瘋勁在他的身上作怪,在用力推他,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著他,抽完以後又一道兒一道兒地纏繞在他的身上,這使他看上去像是在躲避,像是在拚命地逃竄——就是在逃竄。當他終於竄到那棵樹下的時候,發現他的小兒子也已經到了,於是他們轉過身來,看見他的大兒子正在往這邊跑,大張著嘴,哈哈地喘著,嘴裡在冒白煙。

    「他完了。」韓茂生笑著對站在他身邊的小兒子說道。

    大兒子終於跑過來了,還沒有站穩,韓茂生就迎頭對他說:「你輸了,我和你兄弟在上面,你就不要上來了,在下面牽著走吧。」

    大兒子兩眼翻著白,用手指著韓茂生說:「不公道……就是成心……不想讓我騎……」嘴裡含著話,整個人已軟軟地倒了下去,臉朝下,在地上趴了一會兒。

    「咋不公道呢?」韓茂生說,「咱們三個人,我呢,比你老,你兄弟呢,比你小,按道理,你是最應該得第一的,是你不行,誰讓你不行呢。你兄弟和你吃一樣的飯,又比你小那麼多,他怎麼就能跑得那麼快呢?他難道是四條腿麼?他和你一樣,也都是兩條腿。至於我,我就不說了,我不說,你也能看得見,我也是兩條腿,只有兩條,再沒有多餘的。」

    「我又沒說你們是四條腿,我只是說不公道。」

    「咋不公道呢?」

    「你們知道我不能跑,跑不快,才專揀我不行的比,我肯定贏不了;要是比別的,我不一定會輸。」

    「你想比甚哩?」

    「比吃包子,我一定不會輸給你們——」

    「老大,你行,你真行!我看你有些面生呢,我得重新認識你哩。「

    最終當然沒有比賽吃包子,別說沒有包子,即使有,即使沿路上到處都擺滿了熱氣騰騰的包子,韓茂生也不會那樣去做,除非不打算再繼續過日子了,除非那是在這個世上吃的最後一頓飯,吃完以後,連嘴都顧不上擦一下,就馬上領著一家人去死……正常情形下,韓茂生是決不會那樣去做的,所以,大兒子的想法只是大兒子的一個想法,一個十足的黏稠瘖啞的餿主意,用它來敗家,或許倒非常的合適。「也虧他能想得出來。」韓茂生看著大兒子,心裡不無憤慨和奇怪地想道。也只有他那樣的人才會想出那種主意來。咋就有了這麼一個兒子呢?要是換了他韓茂生本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往那些方面去想,往包子上去想。大兒子原來是這麼一個人,若沒有今天這件事,還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人呢。又覺得,要是能認清一個人,就算賠上一頓包子,那也非常的值得。就怕像有的人那樣賠盡家產,再賠上一生一世,到頭來還是什麼也沒鬧清楚,一切也都是黑糊糊的一堆,霧濛濛的一片,從頭到尾始終連一個人一件事也沒有鬧清楚過。

    再開始上路的時候,韓茂生和他的小兒子都高高興興地騎了上來,韓茂生挺胸抬頭地看著周圍和遠處,小兒子甚至嗚哩哇啦地唱了起來,也許那不是在唱,只不過是在亂七八糟地瞎叫喚,但不管他是真的在唱還是在瞎叫喚,都表明他的心裡是非常高興的,這個時候,沒有比他更高興的人了。這個時候,只有大兒子一個人耷拉著臉,垂頭喪氣地在下面走著,他盡量不讓自己抬頭去看他的爹和他的兄弟,因為那不僅僅需要仰視。一路走著,他總覺得有一個聲音一直在他的上面盤旋,忽有忽無地伸展著,從上面投下來的影子有點兒像是鷹或鷂子的形狀,那個聲音將會告訴他,他們走著走著會突然停下來,要和他換一換,讓他也上去騎一會兒,他們當中的誰下來,像他先前一樣在地上走,那樣一來,情形立刻就不一樣了,他的心裡和臉上也會隨即雨過天晴,變得明明朗朗。自從有了這樣的一個判斷以後,他就開始變得仔細了,一邊慢慢地走,一邊等著,悄悄地豎起耳朵,十分留意地聽著,生怕漏過任何一個聲音,生怕由於自己一時的不留神而錯過了後面一連串的好事,那樣一來,就純粹是他自己的不是了,就不能再怨任何人了。他懂得這道理,一個人,自己非要往下出溜,別人是拉不住的,老天爺也救不了。

    但是,已經走了很久了,卻一直沒有聽見期盼中的那個聲音傳下來。

    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耳背,是因為聾得太厲害的緣故麼?不然怎麼會一點兒也聽不到呢?也許他們已經說過了,甚至已經說過好幾遍了,也許真的是因為自己耳背,再加上路上風大,他一直都什麼也沒有聽見,腦海裡所想的那些事情並沒有發生,一心盼望著的那種圖景也一直沒有在他的眼前展開。他的爹和他的兄弟,平時都那麼好說,那麼能扯,而這時候他們的話卻變得比金子還要貴重許多倍,他們誰也沒有提出來讓他一下,自始至終,沒有一個人主動地下來,讓他上去。

    就那麼期期待待,委委屈屈地走了一程又一程。

    後來他就不再期待不再盼望了,因為已經用不著再期待再盼望了,因為已經看見了他們的村落,甚至已經看見了家裡的房子,聽見有狗在叫,盛滿了水的木桶在清汪汪地晃蕩,牛在向陽處站著,影子比駱駝還要大。

    快到村口時,他張開嘴,大聲地狠狠地「呸!」了一聲,感覺到一股在心裡窩藏了多少個年頭的黑霧轟地一下衝了出去,瞬間就把眼前的世界全染黑了,黑人,黑馬,黑山,黑河,黑屋,黑樹。

    還有黑的親人,黑的鄰里和街巷。

    我在黑暗中躺下,透過頂棚上的窟窿,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冷冷的幾顆,世界是那麼的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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