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認識十多年以來,我曾經叫你「唉」、「你丫」、「老王」等等,以示我對你的尊重和親密,我不知道以後我還會怎麼叫你,也許稱你的字「郁之」,也許改叫「豬頭」,還可能叫回我原先給你起的外號「文牛」,但不會直呼其名這點應該不變。
●這兩年覺得應該平和心態,但行好事,過兩年又覺得不拼不足以建功立業,這兩年覺得中國的一切都老舊了,過兩年又覺得西方的一切也未必好,這兩年打耳洞、文身,過兩年又正顏厲色地批判「九零後」……我根本就難於對自己做出什麼判斷。
此是一雜誌編輯約稿,我就寫了。結果最終人家沒用,理由是:對不起,忘了告訴您,最好是異性,最好是愛情。您這國學的同性的我們實在用不了。
左庵兄:
這封信你應該在幾十年以後才看到。我相信就算到了幾十年以後,我對你的稱呼也必然還是不稱呼,你對我的稱呼必然還是「子光」。因為我太善變,而你總是不變的,所以像「左庵」這種應當出現在生活中的稱呼,或許永遠只在紙上出現。
中國人之間的稱呼,以字為尊,所以直到現在,你稱呼我,總是稱我的字「子光」;而中國人之間的稱呼,以直呼其名最為不雅,所以我們認識十多年以來,我曾經叫你「唉」、「你丫」、「老王」等等,以示我對你的尊重和親密,我不知道以後我還會怎麼叫你,也許稱你的字「郁之」,也許改叫「豬頭」,還可能叫回我原先給你起的外號「文牛」,但不會直呼其名這點應該不變。
我記得十年前,你便如現在一樣,手不離經。只不過當時你天天看的都是《孟子》、《論語》,而現在你精讀《老子》、《周易》。那個時候咱們在燕園同窗,其實北大的學生並不像外界所傳的那樣眼高於頂,相互不睦,但真是興趣趨同,見解相近的也非常之少,你我算是同道中人,氣質相近,都是以古為師的,讀經讀史,寫字淘書,所以在全班同學中,你我自然歸為一類。加上你的八字鬍,我的羅圈腿,我們倒背手四平八穩的四方步,那也得算燕園一景。
現在我依然羅圈腿,依然倒背手四平八穩地走四方步,無論是上台當藝人,還是上電視當主持,還是在生活中當老百姓,都是這樣。但現在你已經在人民軍隊中當了這麼多年幹部,變得身強體健,雷厲風行,八字鬍早不留了,原先的圓身材也早變成了健康的「乾肉型」,如要外人看來,你變得太多,而我幾乎沒變。
但我知道,我太善變,而你總是不變的。
我早就不讀經了,而你已經功力日深;我早就變得為學日進,為道日損,而你依然保有一套完整的價值觀。
這些年我曾經從深信中醫到不信中醫,又到信一半中醫,曾從深信武術到不信武術,又到重新迷戀武術,在正極和負極之間不停地搖擺。這兩年覺得應該平和心態,但行好事,過兩年又覺得不拼不足以建功立業,這兩年覺得中國的一切都老舊了,過兩年又覺得西方的一切也未必好,這兩年打耳洞、文身,過兩年又正顏厲色地批判「九零後」……我根本就難於對自己做出什麼判斷。
但你依然是個儒者。無論是參軍時軍訓的苦累,還是在外省看軍用機場時的無聊,或者是在毫無陞遷機會的機關裡消磨光陰,你都保持了內心的平和,保持了信仰,社會在大變遷,但你的心裡一點兒也沒跟著隨波逐流。我們見面不多,但每次見面,你都讓我吃驚。說實話,從畢業那天起,我就已經變了,我當時看著還沒變的你,那個自負,笑看一切,以為只有自己對的你時,暗笑道:「還是不成熟啊,在社會上摔打幾年,你就不這樣了。」就像我每次看到中學生們為了戀愛哇哇大哭時都會想的一樣。但這幾年咱們每次見面,變的都是我。你在比我還慘厲的摔打中,變得愈強愈強,你堅定的內心,那種純粹中國式的價值判斷和道德觀,愈發堅定和準確。
最近一次見面,你拿出厚厚一疊書稿給我看,那是研究《周易》的,已經自負對《周易》的研究感悟已經超過了大小程,並給我起了一卦。我問功名,得本卦「小過」,變卦「大過」。我誠惶誠恐拜受教。其實,能起卦求功名,我已經變得太多了。你依然那麼自負,笑看一切,以為只有你對。你還是沒變。但你這不變,是多珍貴的不變啊。
又幾十年過去了,你對青年時讀《周易》就已經超大小程這個看法有所改變麼?我猜是沒有,我猜你已經自認遠超高島吞象了。你是否依然保持著中國傳統文人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價值觀呢?我猜是依舊。如果一生這麼漫長的時間,都能讓你依然那麼自負,笑看一切,以為只有你對。那我就沒白佩服你。
你要是看了我這封信,自卑了,失望了,慚愧了,以己為非了,痛悔少作了,那我就看不起你。我相信你看到此處,會哈哈大笑,揶揄道:子光,你又嚇我。
徐德亮
2010年2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