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歡確實是一個妙人。平時很沉靜,然而對誰都有一種狐狸似的媚笑。她並不是掛歷上常見的那種類型的美女,她實在是太瘦,但骨子裡似乎有一種奇異的魅力,讓我和小盛這樣的男人為她所傾倒。也許她要迷倒的只是我們?不知道,不過如果這句話讓小盛聽見一定會罵我自視太高或自我陶醉,小盛自己似乎確實是不敢對她有何綺念。在我們說她時他除了萬分陶醉之外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真不知歡歡將來會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這不是說歡歡嫁不出去,也不是罵歡歡太傲,自己吃不著葡萄就咒葡萄;而是對歡歡的一種出自真心的愛慕或敬仰,真覺得這世上沒有任何男人配得上她。
然而歡歡絕不是賢妻良母型,也絕不清純,她甚至不很善良,這是我們的共識;當然這並不影響我們在她身上繫上萬縷情思。她這種女人也許就是老天為我們這樣的男人設計的。
至於這段聊天是由哪兒開始的我已忘了,但我記得很清楚的一句話是小盛說「如果到了這種時候你就自覺一點,不要去找她了,她也一定會忘了你」。然後我贊同了一句「這不是她的錯」。小盛說:「這當然不會她是錯,這怎麼會是她的錯,世界就是這麼一個世界,她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如果你到了那樣地步,你還怎麼有臉去找她?你又憑著什麼去找她?」我輕歎了一聲,小盛也輕歎了一聲,說:「她本來就不是為失敗者設計的。」
這段話的背景可能是源於那句「真不知歡歡將來會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我和小盛實際上都很自負,大有傲視文史哲捨我其誰也的風範。但提到歡歡我們除了無邊的讚歎與愛戀敬慕之外,再沒有別的什麼。我們都覺得,甚少是現在,我們不具備做歡歡男朋友的條件。於是我們合力構造歡歡男友的形象,當然,包括背景;最終好像是有了一個初步的輪廓。但是立刻又想到,這樣的男人不可能總是這樣成功,畢竟這世界上沒有永遠的強者對麼?「他」也一定會失敗,於是,就有了上面一段話。
我們看著面前的黑暗,遠處又是「撲通」一聲,那又是某條剛睡醒的魚欠伸一下或某只癩蛤蟆回去睡覺了,於是又是一片寂靜。我們都無言,也許剛才的設計都是以自己心中幾年之後自己的形象而描述的,卻發現就算達到了也難於維持住。
世界上沒有永遠成功的男人,卻有為永遠成功的男人設計的女人,這是不是男人的悲哀?
也許這並不是悲哀,要不然為什麼我們都不覺得它悲哀,小盛甚至覺得它太正常了,正常得要命。
「走走吧,」小盛站起來,「我都坐木了。」於是我們就起來,又走。未名的夜裡,有幾多這種無言的沉寂。外人看來,尤其是那些望子成龍的家長看來,進了北大,就是有了一世的金錢、權力、地位或別的什麼想要的東西的保證。考進了中國最好的大學,還有什麼可說的。於是家長們欣欣然,很多學生們也悠悠然,嫉妒的人恨恨然,然而我與小盛,當然還有別的幾個人,卻悵然,有時候甚至頹然。部分的就像先哲所喻,這學識的圈子越大,方知不知的更多。此外更有很多學問以外的東西。
誰知將來會怎麼樣?
歡歡卻永遠歡樂,永遠沖一切人媚笑,有意或無意地迷住一切能迷住的人。她知道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而卻不像真正的未名的人那樣批判,或沉寂。她能順著這個世界固有的軌道走很遠,所以,雖然她甚至不很善良,還是非常非常有魅力。有時我真不知歡歡屬不屬於未名。
小盛和我走著,忽然他把手搭在我肩上,說:「你要是歡歡多好。」
我一把推開他,罵道:「變態。」
小盛自嘲地笑了,聲音很大,像一個豪放派的詞人大笑,黑暗中聽來,像夜貓子。雖然我幾乎沒聽見過貓頭鷹叫,但我想他的笑是像的。笑過之後又是沉寂,只是四隻腳不停地走,雖然很慢,卻是不停地。
我忽然說:「其實歡歡有男朋友的。」小盛顯然不信,笑道:「你說的是我麼?」我於是說:過去,那是咱倆還不熟的時候,我追過她,於是她就告訴我她有男朋友,在她故鄉。於是小盛開始信了,正巧走到路燈下,他彎腰揀起一塊石頭,扔進水裡,撲通一聲。我說:「好大一條魚啊。」看得出來他想再扔一塊,但終於沒有。
後來怎麼樣我都忘了,畢竟,這未名湖在一些人看來只是戀愛的聖地。戀愛的故事太多了,就連殉情的靈魂也不少了,難免留不下很深的印象,更何況只是講一個戀愛的故事時的情形,這個戀愛故事還不是發生在未名湖的。
小盛有他自己所愛的人,我也有;但他所愛的那個女孩子已成別人的女友,每日二人招搖在小盛面前,而我已不知我愛誰。也許我比他幸運。今夜我忽然這麼想。也許天氣與蟬鳴已把我的頭腦攪亂,我毫無睡意,卻思緒混亂。我又想起一次小盛看《紅樓夢》,忽然把書狠狠摔在床上,接著大罵高鶚:「這高鶚太屎了,怎麼能說賈寶玉把對林妹妹的愛一點一點地轉到了薛寶釵身上了呢!真混蛋!」看書能看得癡迷了進去,這也是小盛可愛的地方。《紅樓夢》這樣的書小盛看是看書中的情與幻,我看是看它的文法筆法,而歡歡跟本就不會看。
這就是我們的區別,也許歡歡最合時宜。
可是在未名,不讀《紅樓夢》的人應該是多是少呢?實際是多是少呢?
我煩躁,今夜太熱了。小盛與歡歡都已在千里之外的家鄉,只剩我一個,與未名共同經歷燥熱,經歷魔難,雖然我知道他是會回來的。而她回不回來也許對未名並不重要,然而對我們卻非常重要。但現在確實只剩我一個了,我忽地又有了一種迷失的感覺。
這種迷失感往往在混跡人潮中的時候出現,而在未名的夜,有時卻更清晰。我不解,在未名,應該對自我的把握非常準確(我通常都是這種感覺),然而有時,卻是這種極清晰的迷失感。迷失到清晰的程度——可不是我玩弄文字遊戲——簡直可以要人命。我大罵未名的叛逆者,這時卻問自己憑什麼罵人家?我一向自謂是學術的拜服者,這時卻問自己是否真能一生獻身學術?我倒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這時我不知道。
好像上星期五晚上我從燕園騎車回家,一個半鐘頭的路程我走了一條從未走過的路。一向燥熱的天卻下起了暴雨,那條馬路不寬,人很少,路燈下只有一個頂風斗雨的我,扭扭歪歪地騎著車,顛簸在坑窪不平的路上。偶爾一輛卡車闖過,飛濺我一腿的水。天昏沉,地迷離。有一段時間雨不太大,風卻急,狂風把雨點吹在臉上像小石頭子一般,生疼生疼的,好像前面有人把一大把一大把的稜角尖銳的小石子劈面打來。我不得不一手把住車,一手擋在臉前。一團黑暗中無邊的疼痛,不知將要騎向哪裡。這樣的時候,你是誰?你能說你是誰?你顧得了你是誰?後來,在星期日晚上我突然心血來潮要回校(放假時我一般都是星期一再回校學習),父親說可能下雨,但我一向是說怎麼樣就不改了的人,或者說特別「擰」,就是要走,並且堅決不帶雨衣。父親一再勸,最終我帶著一肚子的氣,把雨衣團了一團塞進車筐,走。邊騎邊想太對不起父母,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還不多待一天,父親好意勸我我卻一味「擰」,好像我的行動只是為了證明我是一個說這樣了就不改了的人。
剛騎了五分鐘,天就下起了雨來,而且很大,我立刻把這一點內咎之心放下,在某個房簷下胡亂套上雨衣,迎著風雨衝上前去。當時我想如果不是老天這時下大雨逼我回家,我說不定就回家了。那天晚上的風雨尚且不能把我怎麼樣,何況今天。但騎了一會兒滿不是那麼回事,那天是回家,而今天是回校,而且還有一個半鐘頭的車要騎。我真有點含糊了。雙腿有點不聽使喚了。是回去,還是不回去?偏偏這時雨又停了。我本來認為我是一個堅強而擰的人,雨越大我就越要回校去,然而剛剛我確實動搖了。這時雨停了,本應立刻回校,可是剛才的含糊讓我下不了決心,畢竟是一個半鐘頭的路程。我拿不定主意,停在路邊想:回去好,回去可以學習,又想回去真的可以學習麼?難到我沒把時間半天半天地耽誤在看VCD上?那麼回家?剛剛出來,而且……回去?回家?一直想了十幾分鐘。最要命的我一直都認為我是一個能當機立斷的人,絕不拖拖拉拉,婆婆媽媽。怨老天下雨下的不是時候?可我忽然又想起我一直自認為是一個敢於承擔,絕不怨天尤人的人。我倒底怎麼了?
今夜我又騰現出這種迷惑。也許未名就是要讓人找回自我,這迷惑只是更清晰地認識自我之前的陣痛?
我不知道。
然而我還是願意這未名的夜永遠不要流逝,但是它卻已開始離去了。
那次考前與小盛同去外邊的通宵茶座背書,早晨五點回來,大家都處於極度疲勞的亢奮狀態,但都不敢睡(八點就考試了)。一進西門,小盛說,走,湖心島。於是我們就上了湖心島。那天早晨非常冷,一腳一腳地踩著露水,一個人也沒有。太陽還沒出來,可是天已經亮了。晨霧迷離。罩著並不大的島,如同在虛無縹緲的仙山。林木蕭疏,花亭冷落,寒氣貶入肌膚;島亭雖大,小盛雖近,竟都已虛幻起來。我於是清歌,一曲絕塵。
——千秋遺恨,滴羅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抔土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野,莽天涯誰吊梨花謝……
我知道,再過一刻,太陽一出,這仙山便會回歸塵世,我們也將踏入現實。湖心島再也沒有現在的冷落淒清,沒有現在的虛無縹緲。這一夜已過去了,帶著它的一切;那一切都是屬於它的,絲毫不能奪取,或乞來。
過去了,過去了,這夜的未名,這未名的夜;太陽已將出來了,一切都恢復了,平靜了,還原了。我與小盛亦又將混跡於燕園,面對一群群的帥哥靚姐,學者詩人,找到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與旁人應和的大笑,配合的歡樂。
過去了,過去了,這夜的未名,這未名的夜。天空依舊高遠,空氣依舊稀薄,樓台殿閣都刷上了新漆,食堂浴室也將擁擠。我們將放下我們的真實,揮舞我們的外衣。啊,夏之日,到來了。
黑夜中的小盛不見了,歡歡不見了,樹木不見了,花草不見了,蚊蟲不見了,石魚不見了,島亭不見了,石舫不見了,長椅不見了,月亮不見了,博雅塔不見了,煙筒不見了。
黑夜中的平靜不見了,感傷不見了,失意不見了,讚歎不見了,沉思不見了,燥熱不見了,奇癢不見了,涼爽不見了,迷醉不見了,友情不見了,愛情不見了,我也不見了。
這黑夜已死亡了,但是白天真的會到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