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喜劇 第30章 大二那年北大的風情萬種 (2)
    小盛和我一起走到未名的邊緣,那裡的黑暗是別的地方無法企及的。我們找了一個長椅,坐下,小盛又想抽煙,可是煙已經被他抽完了;小盛想去買冷飲,可是這個時間不可能有賣的,於是小盛又開始煩。雖然那夜涼爽得要命,他還是把衣服扣全解開,迎著湖水,迎著風。

    「還記得剛才那女孩兒嗎?」小盛問我。

    「當然。」

    那是我們剛從宿舍出來時,來到未名湖邊見到的一個晚上鍛煉的小女孩兒。當時我們正走在未名湖的東岸,剛買了兩瓶泉水。雖然已是九點多,但是湖邊的人仍很多,未名湖還沒迎來它的夜,所以我們也都處在一種木然的亢奮的歡笑中。她正好從我們對面跑來,白T恤,紅短褲,白襪子白鞋,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匝著兩個很俏的小辮兒,很青春很運動地跑過來。一顛兒一顛兒的,兩個小辮子飄然而起。當時我們竟然都看傻了。小女孩兒過去之後,我們相視笑了,那是一種發現了新大陸似驚奇與老妻面對小妾似的嫉妒混合在一起的笑容。小盛跟我半開玩笑地說:「唉,老了。」

    老了,真的老了麼?從生理上說我們並沒有老啊,這種蒼老感為什麼真而又真切而又切呢?也許是上大學之後就沒怎麼運動過?那是一種連悲哀都變得麻木的感受啊,那是一種耄耋之年奄奄待斃的感受啊。老了,果然老了麼?

    看來我們是已老了,也許這未名已是我們的歸宿。數十年之後當我們真的老了的時候,我們也一定會回到這裡,也許是死後?

    狐死必首丘,這夜的未名,乃是我們的故鄉。

    今夜再也沒有那夜的涼爽,也沒有那夜的小盛。今夜的我只是在燥熱中數著蟬鳴,那蟬聲籠罩萬物,煩燥天地。月依然是圓月,塔依然凝重,塔邊上那個粗陋的黑影也依然呆傻。那是一個園子外邊的大煙筒。無論白天黑夜,它都不請自來的進入未名湖的景界。它與未名的不協調不在於它的粗糙,也不在於未名湖都是自然景觀(德才均備體健全七齋與花神廟都保持了二百年以前的風格,從這方面說,它們同樣是自然景觀)而它是直挺挺指著天空的工業餘孽,還每每放出黑漆漆的煙來污染天空。

    「而在於,」我說。「未名是純人文的,充滿人文關懷的精神的載體,是我們這些真正的『人』的精神家園。而那個煙筒只是前工業文明——當然我知道它是屬於現代的,但你看它那個毫無科學成分的樣子,那些未經充分燃燒的氣體——前工業文明的殘存,是內燃機和蒸汽機的影子,它和未名的不協調在於文化心理上的古今交織的重壓。」

    小盛說:「不。」這種提反對意見時只堅定地說一個「不」的語言風格是小盛從一個哲學教授那裡繼承來的。「你這就是純粹的象牙塔狂想症。這個煙筒如果不是現在這個樣子,而是,例如一棟極現代化的摩天大樓,矗立在那裡,你會接受它麼?蒸汽機和未名不能協調,難道電腦就能麼?未名是我們的精神家園,而然它現在被人入侵了,你有什麼辦法麼?」

    是啊,有什麼辦法呢?這個「小事」,無所不能的北大人已鬥爭了幾年了。「據說去年校慶的時候學校出面讓給拆了,可是現在它依舊在那兒。」

    「只單單是『它』依舊在那兒麼?」小盛問,「來,你看看那邊。」

    我們走到了未名湖的另一邊。遠處,又一個黑影高高聳起,月光下看得很清楚,竟然是一架高吊車和一座大樓。雖然樓蓋好所高吊車會消失,可那麼一座大樓對未名湖景色的打擊會是什麼樣的?

    「那是什麼?」

    「『五四』邊上新蓋的樓,校內的。」小盛帶著一絲嘲笑。「你能不能發動一場學生運動反對學校蓋新樓?」

    我木在那兒。

    「未名在你心裡,在我心裡,都是一個聖地,一個精神的寄托,可是這種純粹的形而上已經受到了工業文明二百年的衝擊,而且那些物質主義也必將侵犯精神的聖地,」他一指那些不和諧的黑影,「就像未名湖必將被侵犯。未名的夜被侵犯得還要厲害,因為那些東西變成影子的時候更清晰。你我不能忍受的就是這種必將到來的並且必將愈演愈烈的侵犯。我們想守住未名,守住我們喜愛的一切,守住我們的精神家園,可是當我們發現我們要守不住,又毫無辦法時,這種痛苦讓我們衰老。

    「而且,當你發現在你拚命守護著的聖地以另一種方式被侵犯,另一種更不能讓你忍受的方式被侵犯,可你又不得不忍受,因為除了忍受你毫無辦法,這時候我們是不是會衰老得更快。」

    我明白小盛的意思,今天早晨我在湖邊坐著時,看見一大群可能是上北大過夏令營的小朋友,在未名湖邊上遊玩。旁邊有兩個去掙那當導遊的幾十塊錢的學生,一看就沒什麼素質,不知是哪個小地方來的,指著未名湖說:「同學們,這就是未名湖,不是沒起名字,而是名字就叫未名湖,這是中國出詩人的地方。」

    這一幕正是小盛這幾句話的反面註腳。我無意貶損新詩,然而除了是真正為詩而獻身的先驅,現在這些在校園中閒蕩的所謂的詩人都是多麼的令人憎惡。我又想起了一句笑話:在北大隨手扔出一個饅頭就能砸死一個詩人,這一是說北大的詩人多,二是說北大的饅頭硬。

    「上次我們屋裡看《沒事偷著樂》,一大屋子人,全在都兒嘻嘻哈哈地傻笑。那個電影拍得多深刻!一個小人物,在社會的大潮中完全無力控制自己的小人物,但又盡自己的力在和命運——就在自己的那個小圈子裡,他也不可能衝出那個圈子——和命運抗爭;也許說抗爭太世俗了,應該說是對付,就合,和稀泥;但在這之中又體現出人性的崇高與偉大,雖然這人性的偉大的體現也是在卑微中,在渺小中,在微不足道中……在卑微中體現崇高……你懂我的意思麼?」

    小盛一提起這些總是突然就沉迷於其中,也許這算不上哲人的思考,但這確實是哲人式的思考。「可是,」小盛話風一轉,「那些哈哈傻笑的人,他們領會了導演的意圖了麼?確實,這部電影是在笑聲背後的辛酸,渺小的、微不足道的辛酸。可是那些只知哈哈傻笑的人的笑聲背後,感受到了那種辛酸了麼?這部電影的票房據說比別的賀歲片差得多,可這咱們還能一笑置之,那些勞苦大眾看看電影不過是為了找個樂,消遣,可是在這種地方出沒的都是普通的勞苦大眾麼?」

    我明白他的意思。這就是另一種的侵犯方式,而對這自內而來的侵犯,我們除了無言而對,還能怎麼樣?

    「嗐,兼容並包吧,也別太在意這些了。」我不知道我是在安撫他還是在安撫我。

    「可是北大可以忍受各種極端、異端,但是不能忍受無知,不能忍受淺薄。而且,」小盛看著我,「現在的北大真的可以兼容並包麼?」我無言以對。我想起了本系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就因為對學校的某些提法和作法表達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便被學校禁止作講座一年多的時間。聽說電視台對不太聽話的歌星影星可以以「冷凍」治之,就是不讓再在電視上露面了,沒想到還能冷凍教授。有一次本系的系列講座,學們強烈要求他出來作一次講座,學校就是不批。最終在本系的會議室(大概可以擠四十人)內部通知本系的同學辦了一次講座。老先生非常樂觀,雖然人不多,還是很認真很風趣地做了一次很精彩的講座。

    除了他用來開頭的第一句——那句話把大家和他自己都逗笑了——「燕園裡有很多鳥,我總在想,我是一隻什麼樣的鳥?我想可能是一隻烏鴉。」之外,就是純粹意義上的學術問題,一丁點兒都不涉及別的。而就是這樣一個講座,居然神神秘秘地在一間小屋子裡只在開始前幾個小時才通知幾十個人來聽,幾位學弟臉上的神情絲毫不亞於白色恐怖時期偷偷地聽宣傳共產主義。在講座結束之後主持人(一位學姐)很動情地說:「我們非常高興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點能聽到老師的聲音,他自己的聲音……」話未說完,這位教授已經很孩子似地笑得不成了樣子,說:「太可怕了。」花白的頭髮下,一雙小眼睛笑得瞇成了一條縫。這當然也招來了在場同學的大笑。

    「一百年了,」小盛看著眼前的黑暗,「留在這裡的是整個中國人文的精髓,是血脈,是骨架,是靈魂。你可以對北大現在這群飯桶和混蛋罵不絕口,但你不能不愛北大,不愛未名,不愛這未名的夜。可你看見它被這迷狂的時代所侵蝕,而且它自己的守護者又已成了那樣的一群,你又怎麼能不罵?」

    我回到了現實的燥熱,蟬聲依舊將我包容,熱浪一層層襲來,我看著那個「前工業時代」的煙筒(由於角度的關係我看不見那個校內的新樓和高吊車),那個傻傻地戳在那兒,孤單單一動不動的煙筒,我忽然覺得很滑稽。

    那煙筒似乎知道它出現在未名的不受歡迎和不合時宜,但是未名在今日之世界上的處境比這破煙筒還要尷尬。

    「好了,咱們別說這些了。」我不知所云的說。

    「說什麼?」小盛心不在焉地問。

    沉默了不知多久,一隻蚊子在我的腳趾縫(我穿的是涼鞋)叮了一個包,癢得我不知所措。實在受不了了,我跑到湖邊,把那隻腳放在湖水裡涮。小盛笑著說:「明兒早上一看湖裡的魚全死了。」可是這種鑽心徹骨的奇癢讓我實在不能應和他。一邊涮,一邊撓,一陣疼痛,我一看,果然破了,不由得隨口說道:

    「操!」

    「說歡歡?」小盛提議。

    也許是我提議,我記不得了,不過提起歡歡,我們都有無限的傾訴欲,她是我們永恆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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