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喜劇 第29章 大二那年北大的風情萬種 (1)
    ●在未名湖邊待一夜,身上的包一定不少,黑暗裡依舊是無限的蚊蟲之類飛躍你的頭顱,撞擊你的身體,撕裂你的皮膚,吸食你的血肉。我對「癢」的感覺是致命的,往往要撓到鮮血淋漓血肉模糊。

    ●鍾亭的鍾在這一夜是損壞得最嚴重的,因為不停地有人去敲。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湖面上幾乎所有人都手拉手圍成大大的圈子,然後高舉雙手歡呼數聲「新年好」,那是一種壓抑久之的傾洩,聲音響徹雲霄。

    ●她正好從我們對面跑來,白T恤,紅短褲,白襪子白鞋,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匝著兩個很俏的小辮兒,很青春很運動地跑過來。一顛兒一顛兒的,兩個小辮子飄然而起。當時我們竟然都看傻了。

    ●聽說電視台對不太聽話的歌星影星可以以「冷凍」治之,就是不讓再在電視上露面了,沒想到還能冷凍教授。

    我總想,未名湖的偉大在於它的夜,那種最深邃又最清冷的夜。北大每年都有數以千計的新面孔流連在未名湖,為著期冀,為著憧瞳,為著夢想,為著愛情,為著自慰,為著平復,為著感受悲傷,為著品味失敗;也許是孤獨,也許是寂寞,也許是火熱,也許是冰涼。然而未名的水是深綠的,未名的塔是暗灰的,這是不可測的,這種不可測並非是物理上的,而是因其通於天地。

    未曾領略未名的夜,就未曾領略過未名。夜本身就是寧靜中的爆發。請注意,這「夜」指的是整夜,是一個全過程,而不是飯後的消遣或午夜出來吃吃夜宵。夜之蘊含即在這全過程,未名的深刻也在這歷史性的過程。否則僅僅憑當日幾個上山下鄉時期學出來的「又紅又專」,或者幾個自命不凡的後生小子,如何能讓這景色變成一種完整的境域,一個歸宿,一個終點,一個包袱,一個一旦背上就終生脫不掉的包袱。

    未名的夜(當然指的是十一點以後宿舍樓熄燈之後,一直到第二天六點宿舍樓開門之前)可真有人體驗過麼?我見過黑暗中的兄弟,可他們只是在享受這未名的夜色,只是在品味,在咀嚼一種白日自己失去了的感受,而非「體驗」。我也沒有體驗過,我不配。在昏黃的路燈下我走在幻海的中間,也許一切實在只是虛無,可我畢竟是實在地走在這幻海之中。

    未名湖沿岸的路燈隔得很遠,又有很多壞的,未名湖的沿岸小路又是曲折,故而深深淺淺的幾隻燈光,剛好提供了走路足夠的光亮又不破壞這寧靜的夜。黑暗中有些東西比白日模糊,有些東西卻比白日更清晰。夜裡的未名,什麼都模糊在一起,黑黑地好像被一個孩子用髒橡皮擦黑了邊緣。北京的那個充斥著三氧化硫、二氧化碳等等氣體的天,烏濁濁的一片,看不見一顆星星,天地的邊緣也烏圖圖地擦得模糊。整個的未名全是沉在永恆裡的寧靜,化進黑暗中的深邃。然而博雅塔在月光的照耀下毫無保留地凸顯了出它的身影,免去一切的細節,一個極度黑暗的凸顯,如同從三維畫中看出來的一樣。好像無論從空間上還是時間上,博雅塔與未名的其他不在一個層次上。月亮高懸,是黑夜中的最亮;然而也最孤獨,最神奇。它造就了黑夜中未名湖的真實(有時模糊更是一種清晰),這是未名的有形的精華。

    未名有無形的精華麼?當然,你可以感受,只要你沿著湖畔的小路走,或在湖邊的長椅上坐,待過了一夜,當你再次看見太陽。

    我相信黑暗裡有很多精靈,尤其在未名的夜,或者夜的未名。它們是未名的心,未名的情,未名的見證,未名的思維。他們在白天不會出現,雖然它們不是去特意隱藏;它們在黑夜中會出現,它們也不是要特意顯現。夜的本性就是消失與隱藏,它們也許就是要在隱藏中顯現,也許隱藏對於它們本身就是顯現。總之,它們不會在白天出現,白天的未名只有滿天的神佛。

    在神佛的觀照下精靈們會出現麼?不會。也許是它們自卑,也許是它們自負,也許它們本就屬於另一個世界。夜深之後我總能在未名湖見到很多奇怪的動物。有一次我在路邊的水窪裡看到很多灰色的小青蛙。沿著馬路沿兒,有很多很多,一拽一跳的,一身灰灰的,像是小土塊。我還見過許多大蝸牛,在道邊,還有的背著大殼橫過「馬路」,不過後邊看不見亮晶晶的濕帶子。坐在湖邊你能不時聽到水裡的響聲,那是水裡的魚蝦在折騰。有時水響的聲音大的邪性,真讓人想不到湖裡居然會有那麼大的魚。在未名湖邊待一夜,身上的包一定不少,黑暗裡依舊是無限的蚊蟲之類飛躍你的頭顱,撞擊你的身體,撕裂你的皮膚,吸食你的血肉。我對「癢」的感覺是致命的,往往要撓到鮮血淋漓血肉模糊。我又是所謂油性皮膚,或謂血香,或謂人味兒重,是蚊蟲們改善生活的好目標。

    眾人同居一室蚊子們都只來叮我,鬧得每天我一回屋必被屋友們剝光衣服在屋中間晾著,一會兒身上平添數十個大包,眾室友估計屋裡養的蚊子們已經吃飽了,方許我穿上衣服鑽入蚊帳,可想而知我在未名之夜中要受到多少蚊蟲的光顧。然而,這「癢」確確實實只是肉體,只是形而下者;在未名,在黑暗中,你能感到無限的生命與無窮的生命力。一次雨後我在南岸的小路走,黑黑的長草中瑟瑟有聲,我以為是一隻受了傷不能飛的喜鵲,過去分開草葉花枝,卻見一隻比拳頭還大得多的癩蛤蟆,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剛看慣了那些幾乎和大拇指一樣的小青蛙,突然看見這麼大的一個癩皮口袋,而且還是在黑暗中。我幾乎認定它是魔鬼,真有一種雙腳發軟的感覺。好在它似乎也很怕我,一蹬一蹬地,拖著爛口袋似的身體,鑽入了木枝深處。我還在未名見過一隻黑貓,漆黑漆黑的,眼睛非常亮,我叫它,它飛快跑入樹草中。昏黃的燈下那只漆黑的貓,那只從黑暗中來突然又歸復黑暗的生物,我真以為是什麼的精靈或使者,因為它實在太詭異。然而一切詭異在未名之夜中只是一種被包容的對象。未名的夜太博大,太深廣,什麼對象都無所謂,在這裡永遠不可能出現驚歎號,無論什麼在這裡都最多只可能是一個省略號上的一點。

    未名的夜並非永遠靜寂,也偶爾有熱鬧之時。如每年的新年夜,整個湖面上飛揚著螢火的小燈,結了厚冰的湖面上泛起一層層白光,照得紅紅綠綠的衣服幾乎要現出本色。湖面上全是人,大家跳著笑著,盡情地歡樂。反正都不認識,也看不清楚誰是誰,總之在此時撕下平時的偽裝,復歸孩提時代的天真與無忌是最好不過。湖心島的島亭裡,北大京劇昆曲愛好者協會的人通宵都在唱戲,歡迎所有的人去看。鍾亭的鍾在這一夜是損壞得最嚴重的,因為不停地有人去敲。新年鐘聲敲響的時候,湖面上幾乎所有人都手拉手圍成大大的圈子,然後高舉雙手歡呼數聲「新年好」,那是一種壓抑久之的傾洩,聲音響徹雲霄。這一晚湖面上的人都是由衷地高興,畢竟,在拋開全部偽裝與束縛,扔掉巨大的壓力,雖然只是片刻,而畢竟也只是一年才有一次。

    平時未名的夜只如我以上所說的寧寂。

    今年夏天天氣特別熱,38度以上的高溫持續了十幾天。有時候達到40度,一早一晚也一點都不涼快,夜裡也有28度,那真是我生平所未見過了。考前是這樣的溫度,進了假期還是這樣的溫度。放假很多人都不回家,有上班兒考托考G的,有忙著找工作掙錢的,像我只是急著給自己充電。每天男生宿舍都是狼藉一片,沒有人不去水房沖水(北大的水特別涼,涼得讓人寒心)。接滿滿一臉盆,從頭上潑下去,一盆一盆地潑,去去暑氣,再趕緊回屋,上床睡覺,把電扇開到最大(幾乎所有人都買了床上的電扇)。如果在五分鐘之內你沒睡著,對不起,只好再去水房潑一次,這些日子大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天兒不讓人活了」。

    可更不讓人活的是今天晚上居然停水停電!黑漆漆的樓道裡一通的謾罵,實際這謾罵近於呻吟。這種情況下真不知道如何活法。在謾罵中我殺奔未名湖,也許這是唯一一個我並非出自本心而在未名度過的一夜。

    未名湖邊還是很黑,長椅上一對對男女做著苟且之事。我找了一個最遠的長椅躺下,我忽然覺得今夜的知了叫得邪門兒,聲音奇大無比,而且面積也奇大無比,似乎是永不停息;好像整個未名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知了坑,幾萬,幾十萬隻知了拚命地叫、飛、爬、撞。我塞上隨身聽的耳機,還是擋不住知了一層一層的聲波。

    今夜的未名似乎不是昔時的未名。

    我又想起了小盛,小盛不是一個俗人,小盛是我的朋友。

    以前我提起朋友兩字總是不確定,我們真是朋友嗎?而現在我卻可以明確說我們是朋友,見面打個招呼,說句笑話,出去吃頓飯都不算什麼朋友,但在一同走過未名的夜,哪怕只是一次,也必然成為真朋友。古人謂有畏友,有摯友,有褻友,有閨中密友,我不知我們算什麼,也許什麼都不算,但卻是真正是朋友。

    那夜很是涼爽。風吹過,天上的月亮像閃光的剪紙。我們躺在石舫上,想像著滿天的星斗,前半宿我們一直在那兒,談著雙方的初戀。小盛不停地抽煙,不停地抽,抽光了僅有的多半盒希爾之後,小盛說走吧,於是我們就走。小盛把所有的煙頭都揀起了放在煙盒裡扔進了垃圾箱,這也是我很欣賞他的地方——有素質。這樣的人即使在北大也還不多,在校園裡不是常聽到罵低素質的話麼?不過也難說,也許是要求過高,也許就是世風日下。現在暑期淨是外校的過來訪友住宿的,食堂裡的廢飯盒扔在桌上就沒人管,廁所里拉完不沖水的大有人在,居然還有在水池裡放一個臉盆,水邊放一瓶礦泉水,開著水龍頭從下午一直到晚上,用成噸的水來冰這一瓶礦泉水的。這些人難道就不是大學生了麼?這素質……咳,也許就是世風日下差不可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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