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聲就是聊天,離開這種風格,相聲就不成其為相聲,因為它再也不可樂了。
●德雲社等代表的市民相聲、奇志大兵等代表的方言相聲、馮鞏及其追隨者代表的泛相聲等等的興起,可以看作是相聲青銅時代的發端。
馬季的去世結束了相聲的一個時代。
在我看來,相聲發展到今天,可以分為三個時代。
從清代末葉開始,相聲從全堂八角鼓的「逗哏」、江湖口技演員的「暗春」等源流發展融合而形成——所以對口相聲裡占主要地位的演員叫「逗哏的」,而相聲本身的行業術語叫做「明春」。對於相聲來說,那個時代有「乾坤始奠」的氣象:行業開始形成,演出形式開始固定,各種規矩開始被確立,各宗派或支流都開始發端,一大批對後世影響深遠的節目都具雛形,一個個影響相聲歷史的風雲人物也都紛然登場。
那是一個神話的時代,就像希臘眾神站在星空中俯瞰人世一樣,那些當年的前輩名家對現在的我們來說,就像繁星一樣遙遠。窮不怕、萬人迷、相聲八德……也許這些相聲藝人都屬於史無詳載的一類,也許他們的節目並不像我們想像得那麼完美,然而因著他們所處的時代以及他們對後世的影響,贏得了我們深刻的懷念和嚮往。
那時候的相聲,完全是自發的,是自我的,是本源的,它們在生活中尋找笑點,在人世間製造歡樂,用人性的幽默表達對上天的敬畏,而不理會由人本身憶想和生造出來的那些所謂「天理」;因而那個時代,才籠罩著那麼輝煌的色彩——那是相聲的黃金時代。
歷史漸行漸近,漸漸為我們所知,因而黃金的光芒愈加失色,以至於暗淡無光。走到了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已經是民生凋敝,苦難重重,外敵壓境,戰亂交紛,再也難以尋找開心的笑聲。當年笑傲江湖的相聲藝人們或因吸毒,或因老弱,紛紛倒臥溝渠,慘然辭世;活著的也無心藝術,只圖活命,以至於相互間貶損傾軋,以圖溫飽。社會上人性中惡的一面張揚至極,相聲中的笑聲也多變成惡意的損人利己或謾罵攻訐。相聲的黃金時代結束了。
革命的炮火打開了一座座的城門,城樓上的紅旗代表了打碎一切舊勢力的決心和行動力,可惜的是,已經面目全非的相聲被歸為了舊事物,被歸為將毀滅的一類。幸好有老捨這樣一個既懂相聲又有影響力的作家的支持,幸好有侯寶林這樣一個既有藝術水平又有遠見卓識的藝人的實踐,相聲從低俗醜惡的舊糟粕變成了匕首投槍式的新武器,變成了「文藝的輕騎兵」。相聲藝人們像普通老百姓一樣,以極大的熱情歌頌新生活,諷刺舊時代,用藝術手段委婉地指出「人民內部矛盾」。相聲的教育意義被大大加強,以至於變成了「綱領」、「目標」,變成了形而上的和先於本質存在的「主題」。相聲的白銀時代來臨了。
那是一個積極向上、熱情如火的時代,那也是一個思想偏頗,口號橫飛的時代。在我們的記憶中,那個時代的相聲總是會心懷感恩地說出「我們當家作主人了」,就像在「文革」後的很長一段時期,相聲中總是會有一句提高八度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從那個時候起,相聲中的打哏、罵哏、倫理哏、髒哏、臭哏,全都被永遠地封存起來,以至於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對觀眾來說,「說乾淨相聲」這個在解放前被某些藝人當作自律和消除原罪一般的努力行為,變得輕飄飄的,毫不受力。因為那個時候,所有的相聲都是完全乾淨的,沒有一絲一毫髒的地方。
相聲從手藝變成了藝術,侯寶林居功至偉。相聲在火焰中獲得新生,不但完全與當時的歷史要求相吻合,更從北方部分地區走到了全國,變成了全民皆知、全民喜愛的藝術形式。在所有曲藝形式中,變得獨一無二。侯寶林本人也因而獲得了高於一切曲藝家無數倍的聲望和地位。相聲在他的手中,變得廟堂了,而且變得精美了;相聲的語言變得更加精練簡明,相聲的表演變得更加文雅大氣。傳統段子在他那裡,變得增一字則多、減一字則少,變得完美,變得「不變」。
侯寶林完成了相聲的自我救贖,但他並未完成相聲向更高端的轉化,完成這一歷史作用的,是侯的徒弟馬季。
馬季更年輕,更有天賦,更容易認同當時的主流思想,從學習條件來說,也比前輩藝人好得多的多,可供他發展的舞台,也比前輩藝人大得多的多。因而,馬季在相聲的歷史上,不僅扮演了旗手的角色,更把相聲的表演手法和風格帶到了一個新的、高處不勝寒的層面。
馬季把相聲變得更加廟堂化,語言風格愈加的「去口語化」,這種發展其實是很多文學藝術的必由之路:來自民間——文人參與——變得高雅——變得高端。無論是馬季發端並將之提高到獨門獨派的歌頌式相聲,還是馬季其實更擅長的諷刺式相聲,在表演風格和語言風格上,都是清爽利落的,都是「不變」的。這種「不變」不是說沒有修改,而是說在表演當中更近似於「朗誦」而不是「聊天」。電視興起之後,這種方式無疑更適合電視的播出,因為它更精練,更「像」電視節目。因而在特定的歷史時期,也給相聲帶來了遠遠高於自身應得的聲望和身價。
但它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的,馬季本人憑著深厚的傳統功底,還能把去口語化的文體演成聊天,或是稍帶朗誦味的聊天。但相聲的新人們就很難通過學習來掌握與這種語言風格全然相反的聊天式風格。而離開了站在平民中聊天,站在高台上光想著表演是教化不了別人的。相聲就是聊天,離開這種風格,相聲就不成其為相聲,因為它再也不可樂了。
所以侯寶林去世前拉著馬季的手說:「馬季,相聲的即興發揮千萬不能丟掉啊,它是咱們相聲的主要技巧。」
此外,對侯寶林時代注重作品的主題這個傳統,馬季謹奉恭行並不遺餘力地加以推廣。在很長的時期內,對惡的諷刺和對善的歌頌成為他表演相聲的絕對目的。這也使他的相聲旗幟鮮明,更容易被觀眾和媒體接受。但是就像某些哲學體系一樣,當路走到盡頭的時候,多邁一小步,整個辛辛苦苦搭建起來的體系就會轟然倒塌。當時代已經發展到回歸生活本體,既為生活而生活,不是為意識形態而生活的時候,相聲卻發展到了只為主題而存在的另一極,因而相聲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
因此,馬季在生命的最後幾年,也見證了相聲的衰落。
我們可以總結道:馬季在相聲的品質昇華和體系構建上,做出了自己的卓越貢獻,是他和他的追隨者最終完成了「相聲的大樓」並加上了最後的一塊磚,但這最後的磚加上之後,整個大樓卻不復存在。
馬季的去世,可以看作相聲史上白銀時代的結束。
在此也可以對相聲的未來做一展望。德雲社等代表的市民相聲、奇志大兵等代表的方言相聲、馮鞏及其追隨者代表的泛相聲等等的興起,可以看作是相聲青銅時代的發端。在希臘神話中,這個時代的人民早已經缺失了神性和道德,只依靠武力滿足一切。他們穿著青銅的盔甲,拿著青銅的兵器,戰爭不斷,勇者為王。這一點其實和現在的「市場為王」非常相似。有人看的相聲不一定是好相聲,但是沒人看的相聲注定是這個時代的壞相聲。相聲的藝人和團體們,將在市場上拚個刺刀見紅,票賣得好壞將決定一切,而理論永遠是灰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