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這個夜晚雖然很美好,可是有時會有可悲的想法在一些可悲的人心中產生,讓他們無法認真地品味這個夜晚帶來的幸福。彼嘉心裡有些慌張,擔心有人在盯著他,偷他的漁網,就像去年發生過的那樣。天邊剛露出一點亮光,他就跑去看漁網,發現果然有一夥人站在那裡。他的心裡燃起了怒火,決心拚命地保護自己的漁網。他跑了過去,臉上卻露出了微笑,怒火也消失了。因為那裡站的並不是人,而是十幾棵小白樺。它們在夜裡悄悄換上了春裝,遠遠看去,不正像一群人嗎?
循環論法
以前,我曾經很納悶,禿頂的人是如何做到不自卑的呢?他們將腦袋上僅有的一圈長髮梳理得整整齊齊,還塗抹各種明亮的油,並將那圈頭髮收拾地異常服貼。這難道是一種嗜好嗎?這嗜好又從何而來呢?那些禿頂的、大腹便便的、身穿燕尾服的男人,臉色蠟黃、身穿閃爍著無數鑽石的天鵝絨的老處女,他們哪兒來的勇氣拋頭露面?它們如何有勇氣用光鮮華美的衣服打扮自己?
二三十年過去了,我也不得不把最後的頭髮往前梳了。有一次,一個人掀開我的頭發問我:「您的前額如此的寬厚,您光禿的頭頂如此的俊雅,為什麼要遮蓋他們呢?」從那之後,我心中逐漸不在意禿頂了。甚至,其他的缺陷我也不在意了……包括失去青年時代的葉芹草。大腹便便的、禿頂的、臉色蠟黃的、有病的人,都不再讓我的思緒困擾。只是,我對於平庸的人多少還有些難以接受。在我看來,天才就像人的頭髮,都是會消失的。人們會逐漸變得不那麼願意寫東西,而且不再在意這方面的才能。這是因為,天才並不是人們隨意創造出來的,而是像頭髮那樣生長出來的,假如沒有好好利用它們,它們就會像頭髮一樣掉落,作家也隨之「江郎才盡」。天才是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去駕馭天才。這種駕馭能力是絕對不能失去的。假如這個方面失去了,那麼將永遠無法彌補。這和禿頂或是肚子無關,這是我自己。當「我自己」仍然存在的時候,失去並不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情。俗話說:「丟掉了腦袋,就不會為頭髮哭泣了。」換一句話說:「只要有腦袋,頭髮總會長出來的。」
離別和見面
我站在小溪的旁邊,靜靜地看著它的源頭,心中充滿了驚歎。小土堆上長著一株雲杉,高得幾乎要碰到天。雨水滴在枝丫上,匯聚到樹幹上,聲勢越來越大。它們不斷前進,遇到彎曲的樹幹就跳過去,而且不時地在樹幹表面淺綠色的苔蘚裡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棵樹在根部有些彎曲,水滴於是直接跳入了附近的一個小水窪,那裡已經積滿了水。有些水滴跳到樹葉上,又從樹葉上直接跳到地上,發出各種聲音。
樹下的這個小水窪「決堤」了,一股水從雪地下開闢了一條小徑,向著路那邊流去,那條路成為新的堤壩。然而這股水流的力量很驚人,再次衝破了「堤壩」,朝著小河奔流而去。喜鵲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河水漲高了,漫過了河邊的赤楊樹叢,赤楊樹的枝條上不斷滴水,在河面上濺起了許多小水泡。水泡沿著水流前進,最終流進了河中。突然,水泡就像重新回歸天空的鳥兒,匯入了眾多的水泡,自由自在地向前漂流了。
細雨霏霏,好像是一層輕薄的煙霧。偶爾,會有一些鳥兒飛過這裡,可惜我分辨不出它們。它們一邊飛,一邊嘰嘰喳喳地叫著,然而河水流動的聲音太吵了,我聽不清楚鳥兒在說什麼。鳥兒們在河邊飛了一陣,落到了一棵樹上。我朝著它們走去,想要知道這些早早地從溫暖的地方來到我們這裡的客人究竟是誰。
流水潺潺,水滴發出清亮的樂聲,我像往常聽別人演奏的音樂一樣,腦海中翻來覆去地想自己,想那些多年來未曾癒合的傷痕……想著想著,我突然想清楚了人的起點問題:當他充滿了對幸福的嚮往,和流水、水泡、鳥兒相伴的時候,並不能算是人。人的起點在於他離開這一切的時候:這是意識的第一個里程碑。我順著這里程碑,一步一步往前走,忘記一切,經歷種種苦難,逐漸變成了一個抽像的人。
蒼頭燕雀的歌聲將我驚醒。對於耳朵聽到的聲音,我有些懷疑,但我很快就確信了,霧中飛起的鳥兒,那些早早到來的客人,全部是燕雀。它們的數量很多,多得數不清,唱著歌飛行著,停留在枝頭上,停留在田野間。我期盼著它們的到來,然而它們真正現身時,我又怕它們來得不多。我正忙著思考自己呢,很可能錯過了與它們的相會。
我在心中盤算著,我今天也許會錯過燕雀,明天也許會錯過一些活著的好人,他由於沒有得到我的關心,最終死去了。我想通了,在這種抽像之中,存在著一種巨大的根本上的錯誤。
葉芹草的女兒
許多年過去了,關於她的下落,我已經一無所知。我已經記不起她的容貌,即便現在遇到了她,我也無法準確地辨認。然而她的那雙眼睛,如同兩顆北極星似的眼睛,我卻永遠不會忘記。
有一天,我到信託商店去買東西。我找好自己需要的貨物,付了錢,拿著取貨單去排隊。收銀台沒有零錢可找,所以那些只有大額鈔票的人在我排的隊伍旁邊單獨排了一隊。從那個隊伍中走過了一名年輕女子,想和我換五個盧布的零錢:實際上她只需要兩個盧布。我剛好有兩個盧布,因此很高興地請她拿走這兩個盧布……
我本意是想將這兩個盧布免費送給她,可能她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也許她是個開通的人,沒有受到那種虛偽的羞澀感困擾,願意拋棄世俗的偏見。然而,在我遞錢給她的時候,不經意地看到了她的眼睛。那是葉芹草的眼睛!那是兩顆永遠不滅的北極星!就在那一剎那,我的目光穿透了那雙眼睛,窺探到她的靈魂深處。一個想法突然在我腦海中出現:難道這個女孩是「她」的女兒嗎……
然而我剛才那一眼之後,她卻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錢了。也許此刻她才明白過來,我,一個素昧平生的人,要將錢送給她。
這不是什麼大事啊,僅僅只有兩個盧布!我拿著錢,向她伸出了手。
「不!」她說。「我決不能白拿您的錢。」
然而自從我認出了那雙眼睛,就決定將我的一切都奉獻給她。只要她提出任何要求,我都會竭盡全力去做到……
我像一個真正的乞丐一樣,用哀求的目光看著她,用充滿請求的語氣說:
「請收下吧……」
「不!」她又重複了一遍。
我的臉上露出了不幸的表情,彷彿是一個被人遺棄、飽嘗孤獨的人。她似乎恍然大悟,露出了只有葉芹草才有的笑容,說:
「那我們這麼辦吧,我接受您的兩個盧布,您收下我的五個盧布,好嗎?」
我欣喜若狂地收下了她的五個盧布,並發現她的眼神中流露出對我的理解和敬重。
老椴樹
我的眼前是一棵老椴樹,樹皮皺皺巴巴的。在過去的許多日子裡,它安慰著它的老主人,之後又安慰著我,一直忠心耿耿地跟隨我們。它為人類服務,是那麼的無私,令我心生敬佩。我的心裡如同椴樹開出了芳香的花朵,產生了一個希望:也許有一天,我會和這棵忠誠的椴樹一起,盛開著燦爛的花朵。
歡 樂
如果痛苦在心中不斷累積,總有一天,會在某個晴朗的日子裡,像乾草一樣熊熊燃燒,綻放出一團無比歡樂的烈焰,最終化為灰燼。
失敗和勝利
我的朋友,如果你遭遇了失敗,那麼無論在南方還是北方,你都不再有立足之地:對於一個失敗的人來說,整個大自然都是打了敗仗的戰場。但假如你是勝利者,儘管只有荒涼的沼澤見證了你的勝利,沼澤也會盛開嬌艷的花朵,五彩紛呈。對你來說,春天將永遠是春天,是一首歌頌勝利的壯歌。
最後一個春天
也許,對於我來講這將會是最後一個春天。每一個年輕人,或是年老的人,當他們迎接春天的時候都應該想到,對他而言,那也許是最後一個春天了,他將永遠無法回到這個春天了。如果能這麼想,那麼春天帶來的歡樂將會極大的增加。即便是蒼頭燕雀這麼細小的東西,甚至是偶然蹦出的一個詞語,都會格外的令人驚喜。而且它們會用自己的方式聲明,在最後的這個春天裡,它們也有權利在明媚的春光中度過。
咫尺天涯
時光慢悠悠地走到了秋天,萬物都在悄悄地訴說著,訴說這近在咫尺的離別;今天的陽光明媚,一切都喜氣洋洋,在鶯鶯細語中,一種激越的聲音出現了:雖然它很孤單,但那是我的聲音!在我看來,我們的生活可以看做是一天,我們的人生智慧可以歸結為一個道理:我們的生活只有一種,如同秋天裡唯一的那個日子,陽光明媚的日子,而且是我的日子!
倒在地上的白樺樹
我坐在一棵倒在地上的白樺樹上面休息。一隻杜鵑飛了過來,似乎沒有看到我,幾乎落在了我的旁邊,大聲地吐著氣。它彷彿在說:讓我們試試看吧?然後「咕」地叫了一聲。
「一!」我大聲數著,猜測自己還能活幾年。這是我的一個老習慣。
「二!」
正當我想數「三」的時候,它發出了第三聲「咕」的叫聲。
「咕!」叫完它就飛走了。
於是,我的「三」沒有數成……
看來,我剩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不過這並不令我氣餒,我活得夠長了。令人氣餒的是,如果我在這剩下的兩年中為一件大事做準備,當萬事俱備,準備動手時,卻「咕」的一聲……那麼一切都將付諸東流!
如此說來,準備還有必要嗎?
「沒有必要了!」
可是當我站起身來,最後看白樺樹一眼時,心中卻變得歡喜起來:這棵樹實在是太了不起了!雖然倒掉了,卻依然在為自己最後一個春天,為今年的這個春天,奮力地吐露著飽含樹脂的幼芽呢!
大地的微笑
在那些廣袤無邊的大山裡,比如高加索山中,到處都是地殼運動的痕跡,記錄著千萬年來的各種爭鬥和變遷,就像是一張充滿痛苦和恐怖表情的怪臉。看著那些痕跡,激流劈開山脈、亂石滾滾流動的場景彷彿在眼前重現。也許,莫斯科也有過這種變遷,不過那已經成為了遙遠的歷史。如今,大水的威風不再,這裡的土地上留下了許多小丘,上面覆蓋著鬱鬱蔥蔥的綠色,就像一張張燦爛的笑臉。
遠遠望著這些可愛的小丘,腦海中回想起自己的過往。有時,我也會想:「就這樣吧,我不想再回到從前,不想返老還童了!」於是,我和大地一起默默地笑著,彷彿擁有了某種收穫。
林中的光斑
多麼茂盛的樹林啊!陽光都幾乎無法穿透它,只有少數的金光能從樹葉的縫隙裡穿過,落在林中的地上。太陽躲在哪棵樹後面了呢?正在從哪裡朝著黑暗的森林放射光芒呢?也許你可以根據那些金光和金色的斑點猜出……
沿著寬敞明亮的空地走進森林,就像是走進了一個陰沉的山洞,然而當你環顧四周,情不自禁變得驚喜,周圍是多麼的美妙啊!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走進黑暗的森林,這種美妙的感受幾乎不可言喻。我想,無論是誰,置身於此都會拋掉塵世的繁雜,心境豁然開朗。思維是如此的歡愉,從一個光斑飛到另一個光斑,一直飛到明亮的空地上,突然抱住一棵挺拔的雲杉,像一個羞澀的小姑娘那樣迷戀著白樺的白皙,將紅彤彤的小臉蛋兒藏在綠綠的葉子中。然後,在溫暖的陽光下再次奔跑,從一個空地去往另一個空地。
老椋鳥
小椋鳥破殼而出,飛走了。它們待過的巢穴如今已經成為了麻雀的家。然而時至今日,每當風清氣爽的早晨,老椋鳥就會伴隨著露珠和朝霞飛到這棵蘋果樹上,熱情地歌唱。
這真是讓人難以理解。母鳥已經完成了孵育工作,雛鳥已經展翅飛走,一切都結束了……然而老椋鳥為什麼每天都來呢?它為何要來到那棵曾經陪伴它度過春天的蘋果樹上放歌?
我看著那只椋鳥,感到很驚奇。它的歌聲含糊不清,甚至有些可笑,聽著聽著,我的心中似乎莫名地升起一些希望,偶爾會沒理由地寫幾句東西。
歌頌自己的小鳥
在林中最高的雲杉樹梢,停留著一隻身體極小的鳥兒。它為什麼要落在哪兒呢?
它正在歌頌朝霞呢。它張著小嘴,可是我卻沒有聽到它的歌聲。但只要看看它的神態,你就能明白:它要做的是唱歌,並不在意歌聲能否傳到地面上。它在歌頌自己。
掛滿白花的車前草
如同田野中的黑麥會開花一樣,草地上的禾本科植物也會開花。當昆蟲爬上那些草兒,輕輕搖動它們,花粉如同一朵朵金色的雲在昆蟲旁邊飄蕩。所有的草兒都開花,連車前草都不例外。也許你從來沒有把車前草當做花吧?它的身上也掛滿了白白的小花。
拳參、肺草、式樣繁多的小花穗、小球果,許多不知名的小東西,都被細細的莖幹托住,頻頻向我們致以敬意。歲月在流逝,它們也在流逝,數量已經無法考證。然而在今天看來,拳參依然是那個拳參,小穗依然是那些小穗,依然是我們熟悉的老朋友。親愛的朋友們,你們好啊,你們好啊!
白楊樹的命名日